这一日。
这一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日。
旭清右腿后撤,重心下倚,双手持枪,正拉开架势——不可一日懈怠的练武。
来自未来的意识附着于此身,在他对面,少年青涩将褪的溟泽剑负身后,正抬头望天色。
这究竟是哪一日?
溟泽手腕翻转,剑花一挽,正持长剑,阳光跃动剑尖之上。“他”转回脸来看他,后撤半步,抬手起势。
旭清动了。只一招,枪尖猛击剑身。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哪一日了。
枪上力道落空,金属相击,不脆不响,憋闷至极。旭清惊而收手,枪尖于对方身前堪堪止步,回撤之力过于凶猛,带着年轻人向后踉跄半步。
溟泽仍保持着以剑格挡的动作。“他”似乎在出神,以这样的姿势定在原地。仿佛只是一时半刻,又仿佛有很久很久。
“他”缓缓垂眸,去看空空荡荡的手心,和被轻易击飞的“无待”。
唇边动了几动,想笑却笑不得。最后留在面上的表情怪异,明明是笑,却比哭还悲哀。
溟泽病了。
说是病了,可旭清去翻宁济丢弃的药渣,翻来覆去都只是凝神精心的安养药材。溟泽整整三日闭门不出,宁济每日去看三回,出来时回回对上旭清的渴盼眼神,从来只以摇头叹气回应。
“仍未有起色吗?”
摇头叹气。
“仍不肯见我吗?”
摇头叹气。
“仍不知病因吗?”
摇头叹气。
最怪异的是,明明情况严重至此,宁济却只是愁苦,并无心急。总归无论旭清如何相问,宁济都不做半分解答。
他想那应当是溟泽的意思。只能他这位师兄最强烈的拒绝,才能教宁济牢牢闭嘴。
第四日头上,谷中来了个女子。
这女子旭清并非头一回相见。非要说来,自浮玉国回来起她便常常出现。
那日之后,他原以为他二人算是捅破了窗户纸。可回来之后,溟泽什么都不再提。
仿佛是没有变化的。每日仍是夙兴夜寐读书练武的日常,关系仍是师兄师弟,氛围仍是不咸不淡不温不火,行止间仍是旧有的距离。
又仿佛是有变化的,比如溟泽夜里饭后常来寻他。即使他二人大多数时间只是各做各的事情,习字读书,或是修炼灵力,但这其中只要有人起了话头,便可聊上一时半会儿。
自在闲适的对话里头,他二人也愈加亲近。
最亲近的时候,他二人一同背倚着墙坐在榻上读书谈天,他不觉困倦睡去,醒时惊觉自己靠在溟泽肩上。
“他”手中的书已换过一本,也不知为何,如此晏了也未曾合眼。旭清也是在这几年渐多的相处中才发现溟泽仿佛有无限的精力可以用于学习,无论是经书还是武艺。
可也只是如此。
转折发生在溟泽八十岁前后,“他”开始频繁出谷了,与那位唤作“棠华”的女子一起。
棠华是一条蛇,姿容艳丽,天生媚骨,举手抬足间皆是风情。
她初次出现便震惊旭清。
因为和溟泽过于亲近——太过亲近,跨坐在溟泽腿上那一种亲近。
虽则溟泽那时抬手轻拍她后腰,微皱眉头,对她道了一声“过了”,便把人赶了下去。可这一幕委实太过震撼,整整三日在旭清脑海中挥之不去。
其实也只这一幕而已。此后她再未对溟泽动手动脚,可旭清总忍不住想,他不曾看见的时候,她会不会做些挽手摸脸一类的事情。
这大抵就是危机感和心理阴影。
煎熬,有棠华在的场景和她出现以后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况且溟泽从那之后早出晚归,他二人再没了能够共烛同读的时间。
虽然他晓得,他睡着的时候,溟泽是来过的。
可他多数时候醒不过来,只能任人在他榻边停了又走。偶尔醒过几遭,起身了也不过问些“今日做了些什么”一类的话。
溟泽到底不肯提起为何要与棠华日复一日地出行,夜里归来时又显得极其疲倦,旭清便也不忍寻根究底。
他便只能闲谈几句又被人按着躺下,少年的手轻轻遮住他双眼哄他入睡,清早起来又不见了人影。
溟泽九十二岁,棠华来得少了。
她与溟泽的每日之约变成每月相见,后来更少,只是一旬一面。溟泽终于忙完了那一件神神秘秘的事,白日里重又开始陪旭清练武。
可或许是因为“他”过去十年多有懈怠,或许是因为旭清近年进步太快,溟泽竟渐有些力不从心。
直至三日前,长剑一击脱手。
旭清隐约的担忧成了真。
棠华这一日是空手而来。
棠华能进溟泽的门,他却不能,旭清实在难过得很。他于是坐在屋外看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朵花来,总归就是闷闷不乐地看云。
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溟泽,明明四十多年朝夕相对,可溟泽还有遇见他以前的五十年人生,恰如白云,变化多端,琢磨不透。
棠华在溟泽屋里待得实在有些久了。
两刻钟过去,旭清有些坐不住了,屋里一丝响动都无,包括说话声音。年轻人有些焦躁地起身,隔着门板试探唤了一声“师兄”。
这是溟泽病倒之后他第二次唤“他”,头一次是三天前他见溟泽没起,去敲“他”门,隔着门板,他听见溟泽低声对他说:“不要进来。”
“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细细听来仿佛恳求。
于是旭清只敢向宁济打听消息。
门内仍旧无声。
旭清一怔之后急急再唤一声,门内仍旧无声。
他一时心慌,推门而入。
溟泽房中有一扇屏风,绘着山山水水的景,旭清绕过去,看见师兄安然无恙盘腿坐在榻上,正讶异抬眼来看他。
棠华坐在榻边,亦是抬眸看他,仅只一眼,不言不语,又继续低头去剥手中的莲子。
溟泽状态远比旭清以为的要好。
虽则“他”一头青丝随意披散未曾束起,坐姿也不算很有精神,脸色也仿佛有些苍白,人也似乎有所清减……
仍是比旭清的担忧要好太多。
年轻人稍稍松了口气,而后便开始为自己的莽撞惴惴不安,他因而有些不敢抬头,但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溟泽仍如以往,不批评他哪怕一句。
“旭清。”“他”轻轻唤他,声音听来确实有几分虚弱,但仍是一如既往带着笑意。
旭清一怔,抬头去看,正对上那双仿佛永远都能将他包容的眼眸。这三日的憋闷一瞬间缠上点委屈。
“来我身前。”“他”说。
旭清走至榻前时溟泽拍了拍床板示意他坐下,与此同时棠华剥完了手里的莲子,然后姿态优雅地……递到了自己口中。
将莲子含入口中,她一边咀嚼,一边慵懒地撩了撩自己微卷的长发,同时起身。
“我先出去。”她看着溟泽,朝门的方向微扬下颌。
溟泽应了,她丝毫不留恋,飘然而去。
但她原先坐着的那一头还摆着两个篮子,一个装莲子,一个装剥下来的壳子和太过苦涩的莲心。旭清在床榻另一头坐下,溟泽则去捞了一粒莲子。
旭清坐下之后“他”并未即刻说些什么,而是不紧不慢剥好那一粒莲子,而后抬头对旭清笑道:“张嘴。”
旭清蒙了。
他蒙着也还记得要遵照命令张嘴,而后溟泽抬手,将莲子喂进他嘴里。
将莲子递进唇间时“他”指尖无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了他的唇。年轻人慌忙抬手拢在嘴边,以防惊乱间莲子从口中掉出来。
溟泽眉开眼笑,倒没收手,又抬高些,轻轻揉了揉旭清发顶。
“没好好梳头?”
素来因为师兄过于齐整于是自己也收拾齐整的旭清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发顶翘起几根凌乱的杂毛,溟泽一一细细抚平。
“你披发倒也好看。”溟泽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地道,“……我许久没帮你梳头。”
确实是许久了。溟泽只在他初来那两年为他梳过发。
溟泽手指轻按他头顶时,旭清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他在经历些什么。
木梳落入发间,牵扯时力道莫名教旭清头皮泛起丝丝酥麻。遇上缠结之处,身后人细心去解,待每一处都理顺,一梳到尾。
侧边的发被挑起两束,依贴着后脑,牵引至正中,以发饰绑束,溟泽挑选发饰时他看了一眼,仿佛是一枚玉环。
对方手指似乎轻轻捻了一捻他垂落身后的发尾,而后才对他道:“好了。”
为了演武方便,溟泽和他都从未梳过这般发式,头一遭如此倒有些新奇。但旭清看不见自己,只能靠溟泽那一点满意的笑揣测自己模样。
溟泽握着木梳,坐回榻上。
旭清猛然想起来,自己应当还有话要问。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正寻思如何开口,溟泽又唤他了。
“旭清。”“他”轻声说,低下了头,没有看他。
“我无法再保护你了。”
旭清愣了许久。
他想他或许应当询问“为何”,然后再查问“他”的病因,而后去探寻根治的方法。
可他愣了许久,终于只是走到溟泽身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惊觉原来“他”也会有“弱小”的样子。
旭清蹲下身,单膝跪在溟泽眼前,仰首看“他”。
“那便换我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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