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此疏远了纽约人。纽约人太狠,诚实完全可以不以如此之狠的方式来呈现。大家对苏安·梅狠不下心的事,全让纽约人办到了,他居然吃得下苏安·梅烤的火鸡?!他以为作为纽约人就可以不事先征得女主人同意,临时带附属的女朋友吗?但纽约人毕竟是纽约人,他们的酷就表现在心胸和眼界上:谁和你们一般见识呢?他照样逢人笑嘻嘻地谈纽约最近轰动的剧目。纽约是充满敌意的城市,六十三岁了还不会在敌意中自如自在,那他早就搬离纽约了。或许搬到那布瑞斯加的某个远亲不如近邻的小镇去了。有人常常看见他和奥利维亚在餐馆里对坐,眉目传情,脚和脚在桌子下“探戈”。他会大方地打招呼,或请你到他桌上共饮一杯。人们对他的敌意渐渐公然化。他们为苏安·梅抱屈透了:苏安·梅的绝望表面上虽看不出,但她飞快增加上来的体重是她受重创的见证。她虽然每天早晨坚持水下减肥操,但心灵没了向往,身体自身就自暴自弃了。
因此当人们听说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散伙都暗自称快。纽约人主动打发了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有一天以旁敲侧击的形式提出要纽约人替她办赴美国签证。纽约人黯然神伤,醒悟到自己对于奥利维亚所含的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他含糊其辞,告诉二十三岁的黑美人他不管签证,也无法左右签证部门的决策。奥利维亚似乎忘却了这桩事,不再提及。纽约人大大释然,以为一切不过是他那纽约特产的戒备心所致。在一次将醉不醉的最佳时刻,奥利维亚提出要嫁给纽约人。纽约人彻底认清了自己对于她那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纽约人的高尚也在于此:他绝不利用她的宏大企图而进一步榨取她的青春资源。纽约人紧急告假,返回了纽约。一周后回到阿布贾,他把自己的浪漫多情治愈了。善后也极漂亮,他跟一位同事调换了住房。新的住房和苏安·梅同院,纽约人出门必经过苏安·梅的门口。只要纽约人的大铁门一响,正跨在门槛上的苏安·梅立刻倒退回去,在阴暗的门厅里等待纽约人走远。她也有她治愈自己的方式。
人们很快打听出来,在晚会上对苏安·梅献殷勤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名叫阿吉波拉,是打井技工,被“援助办公室”请到晚会上来的。他非常好动健谈,英语却很糟。他从一个偏远省份的村庄里来,是跟打井工程师一块来向美国政府申请打井经费的。隔着种族看不透阿吉波拉的年龄,但人们猜他至少比苏安·梅年少十岁。打井的申请被拒绝之后,阿吉波拉却没有离开阿布贾。他偷偷在外交圈子里打听,是否可以找一份杂工的事由。工资要求不高,一百多元美金就行。在这期间,他两次出现在夜晚的酒会上,人们知道并不是苏安·梅带他来的。苏安·梅从起初的羞涩渐渐变得矜持,再就是对他爱搭不理了。
从纽约人的经历之后,苏安·梅活得更沉静。她不再强迫自己吃令她作呕的生菜沙拉,她恢复了小镇上人人喜爱、辈辈喜爱的酸奶油烤土豆、炸鸡。她还是动不动脸红,但人们觉得她也许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懦弱羞涩。一次大家相约去远郊的民间工艺市场,去淘些收藏品,将来离开尼日利亚时有些纪念。四十多度的高温让木雕人像都汗涔涔的。棕榈高耸入云,丝毫阴影都洒落不下。和乌木雕塑一样色泽的贩子们坐在凉棚里,购买者们却得趟着滚烫的红色沙土,走在太阳里。不一会苏安·梅的“莫勒发”就变样了:前面的大蓬头瘪下去,后面的几缕发粘在脖子上,她和大家告别说她想回家睡午觉。她走到灌木丛生的停车场,打开车门,让发动机发动起来好使空调放出的冷气驱走凝结在车里的热气。这时另一个人也热得受不了了,从工艺市场走过来,穿过一丛灌木,就在他能看清苏安·梅举在手上的矿泉水商标的距离,他突然纵身:两个持枪蒙面的黑皮肤男子从苏安·梅车后跃出来。这时苏安·梅什么也没意识到,正往车门里塞着自己肥胖的身体。这个目击者想喊,但他怕蒙面歹徒回身给他两枪。
苏安·梅一抬头,见两个枪口抵在两扇窗口上。歹徒叫她立刻下车,而车钥匙和钱包不要下车,苏安·梅把自己好不容易塞进车门的身体又塞出去,脑子还没转过来。一般人在这种时候脑子最好别转过来,这样容易配合对方的需求,听之任之,事情结束得比较快,好结束歹结束都快。但苏安·梅刚刚下到车外脑子就转过来了,对自己所处的危境立刻清醒。这些人要劫她的车呀!她在小镇一共才开过两部车,还都买的是二手货。她一生中唯一一部新车是在阿布贾买的:本田雅阁。新皮子的味道还没散尽呢,这些人就要把它抢走了。她发起了一生中最大一次脾气。
苏安·梅的父亲遗传全体现在她的性格上:温和、忍让、含蓄、知羞。她父亲是个特别爱惜财物的人,打碎一只碗也会自责半天。这也是他和苏安·梅那个大手大脚的母亲的分歧所在。正如母系遗传在苏安·梅的相貌上横蛮霸道,她的父系在她性格上的遗传也独裁得很,绝不能看着她花在买车上的一万六千元霎时打水漂。她大吼一声:“不!”她吼得已经跑回市场去搬援兵的人也一哆嗦。这人回头,见苏安·梅和已坐在驾驶盘前面的歹徒拉扯起来。等那人搬了援兵来到停车场,正见到这样的场面:另一个歹徒人在车里,屁股和一条大长腿还在车外,苏安·梅举起自己短粗的腿向那个屁股踢去。她踢了三脚,直到车子开出去。
事后人们非常后怕,歹徒太有可能开枪了。在一把小刀能劫下载几百乘客的飞机的文明中,苏安·梅的勇敢显得太远古了。苏安·梅短而肥胖的腿三起三落,在歹徒屁股上留下了侏儒症患者特有的小脚印(她脚的尺度和她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多少也伸张了些正义。人们更深地怀疑起苏安·梅的温顺表向来。
从圣诞开始到复活节结束,人们过一个节日又准备进入下一个节日。情人节是阿布贾的风沙季,撒哈拉来的沙土遮得巍峨的阿索岩连轮廓线也没了。有情人的都把休假日挪用到这一天,神神秘秘地消失了。有的飞去欧洲南部,有的飞去东部非洲。没情人的留在阿布贾,假戏真做地相互送些糖果。若在美国,同一办公室的男士或许会买一束鲜花送给女士,用意全无。但阿布贾没有鲜花可买,想买鲜花要提前一个礼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农场花重金预订。
上班不久,秘书台上便出现了—束鲜花。玫瑰是橘红色,夹在蓝色勿忘我里。不得了,受花者是苏安·梅。苏安·梅正在其他办公室送文件,一回到秘书台便大红了脸。她的表情非常古怪,几乎是受了奇耻大辱。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夸奖多美的花,太美了。过了一会,花就从台子上下来了,下到了台子下的角落里。大家都暗暗可惜那些花,也可惜苏安·梅搁置一旁的艳福。
把鲜花从阿吉布拉手里捎给苏安·梅的小青年是刚从美国来的,才二十三岁,把对非洲的人亲和作为和保守派的界限。他非常自豪地划清这条界限。做足非洲研究,对殖民史有高度认识的科班研究生的他,要以对黑人种族过火的友善来挑衅保守的白种人,比方说:那布瑞斯加某小镇上那一类白种人。这个小青年在传达室里碰到抱着花的阿吉布拉,主动提供帮助。阿吉布拉的献花愿望遭到一连串打击——他求每个经过传达室的人把花捎给苏安·梅都被拒绝了。小伙子把花捐给了苏安·梅之后,又被某人差出去跑腿(年轻官员总是被老官员东差西差)。他发现阿吉波拉还在传达室里,才想起他是在等回音:苏安·梅是否接受他的晚餐邀请。小伙子想邀请一定是不会被接受的,因为鲜花已被搁在脚下了。他对阿吉波拉说苏安·梅如何感谢他的花,但晚餐邀请发得太晚了,她已跟别人约好了。小青年的诚恳和友善说服力很强,阿吉波拉灿烂地笑起来。这时他才露出他的美中不足:门牙和门牙间有条宽阔的缝隙。小青年还觉得对不住他,想把苏安·梅的冷漠多弥补一些,便说不久有一场大型舞会,各国使节都被邀请了,假如阿吉波拉愿意,他可以邀请他。
小青年立刻受到了攻击,同事们说难道他没听说苏安·梅不久前被劫车的历险记?这个打井技工万一危害各国使节的生命,谁负责?小青年想取消邀请,却又没有留下阿吉波拉的电话号码。
舞会开在星期日晚上,阿吉波拉被挡在门口。每个参加舞会的人都允许带一名舞伴。纽约人带了一位法国女子,一路法语地入场时,看见阿吉波拉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入场后发现苏安·梅独自坐在一边,端着一个玻璃盏,里面盛了四五个各色冰激凌球。没有舞伴的人很少,像苏安·梅这样,只有一个图头,就是吃一顿丰盛的自助餐。纽约人见苏安·梅穿了套黑色晚礼服,露出粉白的上半个胸脯。不知哪家服装厂会生产这个尺码的晚礼服。刚这样一想,纽约人觉得自己太不慈善。他跟法国女子道了声歉,穿过舞场,邀请苏安·梅跳一支曲子。他想,反正这支曲子没剩几个小节了。苏安·梅脸一直红到胸脯,跟着纽约人跳起来,一双不成比例的小脚转得挺圆,黑色裙裾在又粗又短的腰身上兜起一圈圈风,使她成了盏黑色台灯。让纽约人大吃一惊的是苏安·梅的舞跳得极好。
见纽约人找苏安·梅跳舞,人们又开始向她捐好意好话了。一个个人上来请她跳,苏安·梅就要被好意淹没了。她却非常自重,只是认真跳舞,保持一贯的天真眼神,一贯的羞涩面容,舞毕诚恳地道谢。一支曲子结束,她总是为自己取一杯葡萄酒。这时她正跳着,从舞伴肩头看见了阿吉波拉。
一身黑西服的阿吉波拉眼神有种幽怨。苏安·梅突然得宠于众人似乎刺痛了他。他是被那个小青年带进来的。在进门前被仔细搜了身,确认没带炸弹才被警卫放行。
终于等到苏安·梅空下来。他上前去,郑重之极,紧张得太阳穴的血管一拱一拱。七分醉的苏安·梅在他眼里很美很美。他不会跳西方人的舞,把苏安·梅拉扯得恼火起来。她终于说:“停。”然后她甩下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愣了一秒钟,跟过去。他刚一坐下,苏安·梅却站起来。这样两个人的高度不那么悬殊了。纽约人和法国女子风头最足,“恰恰”跳得炉火纯青。苏安·梅对自己说,盯住他不放,他就是最好的提醒。那个美丽年轻的黑妞奥利维亚怎么可能爱这个老头呢?这个老头对于小妞只是一张机票和一个签证,也许还有钱包、账户、卡迪亚手表。这个国家的人都没羞,为了逃避贫穷和饥饿什么都可以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去吞咽。把这吞咽叫“爱”。她苏安·梅可不要让人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吞咽,把它也叫做“爱”。就像那束情人节花束的卡片上写的一样。
阿吉波拉在嘟囔囔地表达什么。所有人都在祝福:让苏安·梅好好享一回艳福吧。阿吉波拉的表达苏安·梅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就是盯着纽约人锃亮的秃顶旋过来转过去。阿吉波拉在表达他多么欣赏她的蓝眼睛,粉红的大脸蛋,圆滚滚的短腿短胳膊,以及她天使一样天真的神情。其实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真心喜爱长着蓝眼睛身段肥胖的苏安·梅,尤其她的“莫勒发”让他醉心极了。这么多天看下来,苏安·梅是他见过最可爱的女人。假如人们这时仔细看一看阿吉波拉的眼睛,一定会相信他是真的。他和奥利维亚绝不是一回事。但没人看他。隔着种族,就是看也看不懂。种族的差异能使人把苏安·梅看得很美,也能把真心的阿吉波拉看得很投机、很功利,看成个骗子。男人们能对苏安·梅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呢?只能抢她的汽车。苏安·梅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突然阿吉波拉的糟糕英文形成了意义:“嫁给我吧。”他说。
人们只见苏安·梅往后一躲。然后温柔的她变得极其暴虐,常常绯红的脸蛋苍白,甩起短胖的胳膊掴在阿吉波拉脸上。
苏安·梅轰轰隆隆地快步走过木板舞池,消失在门外。阿吉波拉跟了几步,但很快就慢下来。他在门口停立了很久,背冲着白种舞者们。
阿吉波拉哭了。
那个新来的年轻官员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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