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正腾一个人,走在大街上。</p>
月,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凉如冰,寒气阵阵中,天际,入眼处,大漠黄沙一片朦胧,像是飘着一层轻纱。</p>
头顶的月亮,大得可怕。</p>
他的身影,在长街上,黑魆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p>
周遭,连虫鸣声也没有半句。</p>
这样的时节,早应该可以听见青蛙与蚱蜢在春田里、在芭蕉叶上,响亮的嘶嚎了。</p>
但是这里没有。</p>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间房,一些田,一些种满了芋头的湿地,以及一些模糊的人影……</p>
一些陌生的称呼,隐隐从心底里传来。</p>
父亲、母亲、弟弟、家……</p>
很遥远很模糊的一些画面,忽然就闪现。</p>
这些画面,他以为自己根本都早已经忘记了。</p>
原来没有。</p>
也永远不可能。</p>
不就是为了这些模糊的记忆而活着的吗?</p>
他捏了捏拳头。</p>
白日里,与曹骑龙的对话,早已经没法继续,在那些古兵后裔走了以后,曹骑龙就跟着那些人回衙门了,而他自己,则是继续一个人闲逛,领略一番北大荒的风情。</p>
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深夜。</p>
茫然间,抬头四顾,竟发现一个认识的人、一个熟悉的地方,也没有。</p>
他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在少年时候的江南田园,而是在北大荒。</p>
逆乱的北大荒。</p>
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有父有母有家的少年郎,而是一个盗贼、一枚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芽、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shārén如麻的囚徒、一个失去了一切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p>
还能去哪里呢?</p>
他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p>
隐约间,远处有灯火通明的青楼内,某个女子的歌声传来。</p>
唱的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只是听到了什么“琵琶”的一句,但那种凄凉的旋律,却一丝不落地传进他的心头。</p>
郎听青楼女,一道夜歌归。</p>
归的,却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那个小酒馆。</p>
邱明格的“痛快”酒馆,今夜,竟还有些客人。</p>
他走向柜台。</p>
有人瞟见了他腰间的铁刀与戒尺,拔脚就冲出了房门。</p>
“你不会管这些人的事情吧?”肥胖的酒馆老板邱明格,端着一个酒碗,提着一坛酒走过来,扫视了一眼满桌的酒客,问道。</p>
姬正腾笑了一下,说道:“就当做房租了,整得成吗?”</p>
邱明格挑了挑眉,在额头上堆起一堆肥肉,说道:“整得成,那么看来以后,我要向来这里喝酒的每一个客人,讲解告知一下,‘我这里尽管住了一名捕头,但他却不会理会来这里喝酒的人,究竟如何狗逼倒灶,请大家放心喝酒,但不可以赖账’这件事了。”</p>
姬正腾哈哈一笑。</p>
邱明格说道:“还笑得出来?我以为你今天都回不来了。”</p>
姬正腾点头,说道:“还好了,其实。”</p>
邱明格满满倒了一碗酒,推给他,放下酒坛,转身递过来一碟花生和半盘牛肉,走开。</p>
姬正腾干完了那坛子酒。</p>
内心舒畅不少。</p>
然后起身上楼。</p>
解衣,合身躺下。</p>
自今日起,他就是屈直了。</p>
明天似乎有个什么欢迎宴会?还有就职典礼?</p>
那么她,应该也会去的吧?</p>
……</p>
明月照耀着婆娑树影,青墙在月光中显得极其高大。</p>
一道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从花草之间穿过,来到墙角。</p>
这是一个即便剔着光头也显得头很大的孩子,他专注而屏气凝神,没有了吸力,所以鼻涕毫不留情地就掉了出来,然后拉得很长,却没有断。</p>
小光头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臂,在墙角一块青砖上掰了一下,顿时,那块青砖就被拉了出来,露出一个空洞。</p>
他伸手往怀中掏了一下,掏出一把铜板。</p>
低低的笑了一声,满含希冀地,小光头将那些铜板全部塞进洞内。</p>
忽然,小光头一个退步,头一甩。</p>
啪的一声,那根拉长的鼻涕,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小脸上,像是一条小虫爬在那里。</p>
看着身后那道身影,小光头怯生生站起来,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鼻涕虫,喊道:“娘……娘亲……”</p>
“抬起手来!”女人喊道。</p>
小光头听话地抬起一只手。</p>
女人走过来,拉起他的小手,啪啪啪地重重打了几下。</p>
小光头眼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p>
女人哽咽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偷东西吗?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偷东西吗?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听话?”</p>
小光头压抑着哭声,道:“因为……因为我要等爹地哇,我要帮娘亲等到他哇,我不想见娘亲哭哇,我要去江南哇,我要找爹地哇,我不想抓蝎子哇,我要抓青蛙哇,我要抓青蛙哇……”</p>
女人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她猛地跑过去,将小光头紧紧搂在怀里,一边亲,一边打他的屁股:“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你为什么,跟他那么像,你怎么敢不听娘亲的话,你们为什么都不听话……”</p>
小光头伸手,轻轻环住母亲的脖颈,他感觉到了自己脖颈之间,来自母亲眼泪的温热,于是止住哭声,满含希冀地问道:“真的吗?娘亲?我真的跟爹地很像吗?我真的很像他吗?看来他很帅哇……”</p>
将脸颊埋在孩子怀间寻找温暖的女人,噗嗤一声,笑了。</p>
小光头也带着眼泪笑了,鼻子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p>
“你以后,不能再去偷东西了,知道吗?娘亲也不偷了。”</p>
“为什么哇?咱们不等爹地了吗?”</p>
“不等了。”</p>
“为什么哇?”</p>
“因为……”女人哽咽着,喉头像是含着无数的砂砾,但还是强声说道:“因为他死了。”</p>
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怀中的小人儿,整个僵硬了。</p>
旋即,便是一声凄厉的哭嚎。</p>
“你骗我!娘亲骗我!娘亲骗我!”</p>
女人只感觉自己,心都碎了。</p>
“娘亲骗我!”</p>
“爹地没有死?对不对?他会来?对不对?存够了十万两,他就来,对不对?娘亲,对不对?”</p>
“你说话!娘亲你说话!”</p>
小光头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娘亲。</p>
他用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禁锢。</p>
但女人将他紧紧地抱着。</p>
“不对!”女人恨声道:“他死了,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他不会来了!”</p>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娘亲你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骗我?”</p>
“你为什么骗我?”</p>
“你为什么骗我?”</p>
“小青蛙好想见到爹地……”</p>
“小青蛙好想见到爹地……”</p>
“呜呜……”</p>
女人与小光头,紧紧地楼在一起,低声地哭泣着。</p>
“怎么了这是?”</p>
身后,忽然传来喊声。</p>
烛影摇曳,搅乱了院落里,朦胧缥缈的月色。</p>
一道挑灯的身影,缓缓走来。</p>
女人抱起小光头,转过身来,看向那道身影,脚下,脚后跟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拐,将那块被小光头抽出来的青砖踢了进去。</p>
小光头从母亲脖颈间抬起头来,看向来人,开口叫到:“父亲!”</p>
“怎么了司腾?柳絮,这是怎么回事?”</p>
看着那道挑着灯笼、披着棉衣的削瘦身影,女人道:“青玄,你怎么起来了……”</p>
“我还想问你呢?你们娘俩儿,怎么回事啊?大半夜的……”</p>
小光头从母亲怀里轻轻滑下地来,他乖巧地走向那个一直以来,都被他叫做“父亲”的、却不是父亲的人,小声说道:“对不起父亲,我今天……我今天逃学,去抓蝎子了。”</p>
“母亲她……发现我了……”</p>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只手。</p>
那只手,手背高高肿起,油光闪亮,上面一个黑点,触目惊心。</p>
挑着灯的男人一声惊呼,怜惜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怎么……好了好了,别骂他了,柳絮,快叫郎中啊……”</p>
女人捂着嘴,急冲冲跑了,一边跑,一边抹眼泪。</p>
姬正腾,我永远不要见到你了!</p>
……</p>
折腾了大半夜,郎中终于挑出了小光头手背里的脓水,并给他敷了药。</p>
男人一直在郎中身边,关切地看着小光头,一直嘱咐郎中,不要弄疼了他的儿子。</p>
看着男人关切的模样,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欺骗这个叫做朱青玄的男人多久。</p>
女人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p>
她好痛恨自己。</p>
小光头不哭不闹,只是闷着头。</p>
女人知道,她伤害了自己的孩子。</p>
她不应该从小就告诉他那些事情,不应该教他武功。</p>
但那个时候,她真的需要有人分享那些没有那个叫做姬正腾的男人,存在与自己生命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p>
现在,她的自私,伤害了她的孩子。</p>
今夜,她狠心欺骗他,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这尽管会带来一时的伤痛,可是为了孩子的今后着想,她不得不。</p>
不得不,又是不得不。</p>
呵呵,这真是可笑的一个词。</p>
好不容易送走了郎中,朱青玄拉着女人的手,说道:“男孩子嘛,这个年纪贪玩是很正常的,你看看你,自己哭了,也把孩子骂哭了,多不值当。”</p>
女人抹干了眼泪,重重地点点头。</p>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事呢,我想请你陪我一起。”</p>
女人问道:“什么事呀?”</p>
“你知道,咱北大荒新来了一个捕头,明天晚上刘满刀为他举行接风宴,知州大人通知我去,刘满刀也送来了请柬。”</p>
女人道:“刘满刀会请咱们?”</p>
朱青玄道:“他请了,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届时露个面就走,好不好?”</p>
女人点头,带着泪痕笑道:“听你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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