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细高个儿先生扭头望向路易斯。他的额头冒着汗,喉结不停地抖动,看起来相当紧张。
果然是你。
“喂,路易斯。”
红眼睛浑身一激灵。
“那把刀是你借给油脂的吧。”
“那把刀”指得当然是油脂自杀时所用的匕首。
“那刀……那刀是我借给油脂的没错……可,可是……”
红眼睛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可是我没想过他是要自杀……”
这样一来,红眼睛似乎也颇为无辜。
但是啊,但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细高个儿先生垂下头。
爱丽丝看得出他的疲惫和难堪。
“自从知道你的匕首是杀死油脂的凶器以后,你就猜到了油脂不是被谋杀,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人凶手……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对不对?”
红眼睛一声不吭。
“但是,为了撇清关系,你眼睁睁看着我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他顿了顿,仿佛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喘息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却一声都不吭?”
失望透顶。
看着细高个儿先生颓丧的样子,爱丽丝暗自想到:恐怕此时的细高个儿先生,很难确定究竟谁才算得上朋友。是那个曾经是朋友,现在却明里与他处处为敌的发电厂工头“烟囱”,还是那个表面一直与他热络自然,暗地里却为了自己弃他不顾的医生路易斯。
世间之事,便是这样吧。
这是爱丽丝在既往人生经验中——无论是在小江市,还是从外婆和邮递员大叔身上,都从未得见的复杂事情。不是一加一一定得二,也不是秋天之后一定是冬天,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混在黑白之间、说不清究竟是黑是白的地带。
但但凡世间之事,皆有黑白之分。
分不清黑白,只是“看不透”的世人自我安慰的说辞罢了。
“好啦……”
堡垒主人往烟斗中填着烟丝。
“路易斯也不是故意的。”
“至于你,老骨头。今天你搞出的这场闹剧,我虽然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是,为了你,我就努力的装一装好了。”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堡垒主人打起圆场。似乎在这件事上,没有人会受到惩罚。
“另外,”
堡垒主人点燃烟斗,浅浅嘬了一口。
“既然油脂死了,那就麻烦你挑个人接替他的位置,比如——中间站着的那个。”
唉——?!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爱丽丝身上。
怎么……这样?!
仿佛溺水一般。
爱丽丝几乎无法呼吸,耳朵嗡嗡作响,身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借。
“我可是蛮喜欢你的呦。”
堡垒主人继续说着,看样子并不打算顾及爱丽丝的想法。
“可是,可是……”
爱丽丝不知如何接下去。
但是,无法接下去、无法让堡垒主人改变心意的话,爱丽丝就真的无法离开这座堡垒了。
“我说啊……你也要听听小姑娘自己的想法嘛。”
意料之外的,站出来替爱丽丝说话的不是细高个儿先生,更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一直微笑看着爱丽丝的艾莉婆婆。
“哼。她有什么好反对的。堡垒里的上百号人,对这个位置可是求之不得呢。”
堡垒主人从鼻孔喷出一缕缕白色烟雾,在他面前缓缓升腾,以至于爱丽丝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是,他那锐利的目光却穿透烟雾,直抵爱丽丝内心深处。
咽喉似乎被暖瓶的木塞塞住一般。
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说呢?小姑娘——你可不要辜负我哦。”
堡垒主人咧开嘴笑起来。
该如何是好。
“这小姑娘和咱们那些工人可不一样啊……”
艾莉婆婆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爱丽丝。
她要和爱丽丝站在一起,如此才能让这小姑娘感到安全、踏实,然后放松下来。
“咱们的工人,可是被关在堡垒里十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日子了啊。但是这小姑娘……”
艾莉婆婆牵起爱丽丝的手。
她小心地、珍宝般地抚摸着爱丽丝的手。
她那枯瘦的手掌,比扶起坐在地上的爱丽丝之时,更让爱丽丝感到温暖。
爱丽丝紧张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但是这小姑娘啊,在外面一定是自由惯了——她一定见惯了山风雨露,阳光云彩,花鸟鱼虫……只要她愿意,每时每刻都能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不像咱们,被锁在这里终年不见天日。不然啊,她的皮肤怎么可能这么光泽健康。”
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自己。
爱丽丝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我想,你恐怕是不愿意留下来的吧。”
艾莉婆婆微笑地看着爱丽丝,在灯光映射下,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泛着泪花。
“对不对,我的小姑娘?”
爱丽丝不知是该承认下来,还是该撒谎。
“是啊,还是放她走吧。”
摊坐在轮椅之上、一直看着好戏的肉虫居然帮爱丽丝说起话来。
令人意外。
恐怕,别有用意。
“行啦……不管她愿不愿意,进来的人就没有谁还能出得去……”
堡垒主人斩钉截铁。
“堡垒秘密情绝对不能泄漏出去。”
堡垒的秘密?
指的是囚禁工人的事情吗?还是人们奇特的长相?或者是其他什么事情?
也许与“禁止入内”的房间相关?
此刻,虽然心中仍有无比好奇,但是爱丽丝却宁愿离那些房间远远的。哪怕细微如头发丝的与之相关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
“那个……”
细高个儿面无表情地说着:
“我在林子里遇到她时,她只是想找地方借助一晚,没想到却让她见到油脂自杀的现场。而且,她原本也可以乖乖地呆在门厅,等日子到了自己就能离开。但是却因为我一番吓人的说辞,促使她做下与我一同进入堡垒的错误决定……可以说,这整件事都是我的错。”
不,爱丽丝没有任何责怪细高个儿先生的想法。
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爱丽丝的面前展示了什么。选择接收信息的都是爱丽丝,最后作出决定的也是爱丽丝。
馋言也好,谎言也罢。都只是另人心受到蛊惑的引子而已。
真正蛊惑人心、使人做出错误判断的,并不是这些吧。
“请您放了她。”
“况且,”
细高个儿继续说道。
“失去女儿的您,也想让别人和你经历一样的痛苦吗?”
“什么意思?”
“她是要去找她的爸妈。”
“找爸妈?你混帐了吗?那个镇子里哪还有什么‘爸妈’?”
“那个镇子”……难道指得是小江?的确,外婆说过,镇子里与爱丽丝父母年纪相仿的这一辈人,统统都逃跑了。
丢下祖孙两代人,自己跑了。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她是要去外……”
“闭嘴——你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吗?”
堡垒主人并未大声呵斥,但细高个儿先生却如同喉咙中卡住鱼刺一般,完全发不出声来。
关于细高个儿先生的工作,似乎是足以让他乖乖闭嘴的话题。
如此看来,他的工作不只外出采购这么简单。
但这与爱丽丝无关。
“先生!你说过……”
她冲堡垒主人大喊。胳膊却被用力往下一拽——是艾莉婆婆,她试着打断爱丽丝。
但是,爱丽丝撸掉她的手:
“你说过,如果我讲的让你满意的话,你就放我走!”
“哎哎——”
堡垒主人在桌面上扣扣烟斗。
“我可不记得这样说过——不过,就算说过好了——那又如何?我可不记得对你说过满意这两个字。”
“怎么可以……”
他刚刚明明还表现出颇为感兴趣的样子。
所以爱丽丝才不停地、不停地说。
“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堡垒主人揣起烟斗。
“没有的话,就乖乖听话,不要惹我生气哦——”
“她就交给你了,老骨头。”
他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艾莉婆婆如此说到:
“小姑娘……你说要去哪儿找爸妈来着?”
爱丽丝看着艾莉婆婆。她依然只是温和地笑着,闭口不言。
心中充满困惑。
为什么要提这个呢?自己去哪儿找爸妈,和目前的困境,完全没有关系吧……
“是哪儿呢?自己都记不得了吗?”
不,记得,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还怎么找爸妈呢……幸好我记得啊。”
等一下……
“是西川啊,西川。”
“对不对?”
艾莉婆婆与爱丽丝对视一眼,然后扭头向堡垒主人看去,爱丽丝也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堡垒主人一脸惊愕。
“你说……西川?”
“怎么样?您猜到了吗?”
猜到……什么?
看着元先生微笑着的眼睛,我稍微有些困惑。无论他指得是什么,都该说清楚、让我知道才行。
然后我才能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说……您猜到了吗?堡垒主人和爱丽丝的关系。”
原来如此。
当然知道。
“不就是父女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顿了顿,趁机观察元先生脸上的表情——他仍是不置可否的笑着——但至少没有否认——于是我继续下去:
“且不说他俩一个找爸妈、一个痛失爱女这么巧合的事情。单只看堡垒主人在听到‘西川’之后的反应,不用猜就知道他们是父女了……什么妖怪城堡杀人事件、什么千里寻亲记……说到底却是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太无聊了。”
“那么……”
元先生变换出狡黠的笑容。
“真是如此吗?还是说,这是个阴谋?”
什么?
爱丽丝将头枕在父亲的腿上,双手抚摸着母亲又瘦又干巴的手掌。
“爸、妈……”她问,“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抛弃的我和外婆?”
“傻孩子……”
艾莉反将爱丽丝的双手握在掌心。
“爸妈怎么舍得抛弃你。”
“不是爸妈想要离开你,是爸妈不得不离开你啊——你听外婆说过吗?你刚出生时发生的那场事故?”
“事故?什么事故?”
爱丽丝瞪大眼睛。
“外婆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就是生产事故啊……”
艾莉温柔的搓捻着爱丽丝的手指。那一根根手指洗干净后,透白透白、软软嫩嫩的。却又冷冰冰没有任何热度。
是吓得吗?
还是因为太紧张?
不管什么原因,这是已经间隔十多载未曾见过的女儿的双手。
要好好暖起来。
“好啦……关于那个……过去就过去吧,没必要让孩子也知道。”
爱丽丝的亲生父亲,也正是这整座堡垒的主人。用他粗壮的、带着烟油味的手指小心地梳理着爱丽丝散落的头发。他将她细碎的散发撩起来,顺着她圆柔的脸蛋,别到她玫瑰花瓣一般小巧精致的耳朵后面。然后,那些闪着光泽的发丝,便汇入绵软翻腾的发浪,沿着爱丽丝修长的脖子流淌开来。
“反正现在,咱们一家人算是团聚了。”
此刻的爱丽丝能够明白的感受到:不管外婆曾经怎样说爸妈,他们和外婆一样,都是疼爱着自己、珍惜着自己的。
外婆过往所说的那些斥责父母、埋冤父母甚至是咒骂父母的话,大约是因为误解。
“不得好死。”
爱丽丝记得外婆终日躺在床上时无休止的这句诅咒。
应该会反悔吧。
爱丽丝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在父母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对了。
还有那个。
爱丽丝悠地起身,走向躺在墙角的背包。
细高个儿先生将背包拿进来、放在墙角后,就倒退着出去了。
以后可以有更多机会相处了。
爱丽丝暗自开心。虽然他并不英俊,甚至可以说长得相当怪异。但是,不知怎么的,自打进入堡垒之后,爱丽丝便一点一点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爸,妈。”
在背包中稍作摸索之后,爱丽丝捧出一个用老旧画布包裹着的方形物。
“外婆说,找到你们以后,要我亲手把这个交给你们。”
“这是什么?”
“我也很好奇呢……但是,外婆交代,没有见到你们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以打开。所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啊!”
爱丽丝突然悲伤起来:
“外婆说她‘时日无多’,就要死了。”
那么是遗物吧。
例如首饰、点心、信物等等——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某种方便寄托情感的物品。但是,在没有打开盒盖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或者说,想要解答爱丽丝的好奇之心,想要知道其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就必须得亲手打开盒盖才行。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盒子里装着的。
打开吗?
爱丽丝的父亲流着泪。
打开吧。
打开。
——轰隆!!!
“哎呀!”
倚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佯装惊讶。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真的爆炸了呀……”
轰隆隆的巨响掩饰不住她声音中的激动。
夜色之中,她的独眼被远处山林中升腾而起的火光照亮。
“可是,被炸死的究竟是谁呢?”
“放心……他们一定全部都被炸死了。那些伤害了你、抛弃了你的人,一定全部、全部、全部都被炸死了。”
守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一边弯腰拉高盖在她腿上的棉被褥,一边无比自信地说到。
“你确定?”
“会不会是小爱好奇地掀开了盖子呢?”
“不,不会的。咱们教给她的那些本事、做的那些准备,为得可就是这一天那。”
中年男子直起身来,畸形的增生性骨尾刺破衣服,在他的身后兴奋地抖动。
“我在送给她的手表上动了手脚,按照那个的方向走,一定会遇到那座林中堡垒——就算她自己没找到,也会被人抓住、抓回那座建筑里!而且你看这个火光。这可是大型建筑物爆炸、燃烧时才有的火光。”
没错,就像若干年前小江市的那场爆炸事故一样。
军工厂在生产过程中意外爆炸。转瞬之间,大火烧红了天上的云彩,滚滚浓烟似一条黑龙盘踞在人们头顶,泄漏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了空气、土壤、河流……以及,生活在小江市的人们。曾经一起在田地里挖野菜、在酱油店唠家常、在寺庙里烧头香的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或者变成模样丑陋的怪物。
从皮肉下面透出的令人作呕的斑斑点点。
以怪异幅度扭曲的肢体。
黏连成片、红白相间的瘢痕皮肤。。
一撮一撮,不,稀稀拉拉地挂在头壳上的干枯的头发。
以及……挣破皮肉暴露而出的牙齿和眼球。
再也不照镜子,再也不去河边……再也不想看到任何可以产生倒影的的东西。
想死。
但是,在此之前,要复仇。
养育一个行动方便的孩子,直到她长大成人,虚构她的身世,交给她亲生儿子的书信,教她找到那座堡垒,送上老太婆亲手制作的烈性炸药。
轰隆。
一切终结。
亲儿子也好,儿媳妇也罢,曾经眼看着长大的小崽子们也好,都无所谓——谁让他们引起事故,谁让他们在事故发生后丢下老太婆、钻进那堡垒里再也不出来,谁让他们时刻监视着镇子里幸存的人不许人们进出。
这是老太婆和中年男子的复仇计划。
去死吧,杂碎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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