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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孩子》第29章 无法原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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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

从那天哭着跑出爸爸的家门后,就没有好过,似乎心脏里面织起一张大大的蜘蛛网,随着时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粘稠。

到现在为止,我依旧想不通:爸爸怎么没有追出来?

按理来说,我突然那样失控地跑出他的家门,他肯定会心急如焚地追出来挽留我,哪怕只是简单地安抚我几句也好。更何况,我还是哭着跑出来的啊,作为父亲,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但爸爸没有!那天我跑出楼道后,特意停下了脚步,失魂落魄地蹲在楼梯间,竖起耳朵,满心期待能听到电梯下行那熟悉的“叮”的一声,能听到爸爸焦急的叫唤声。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等来的,只有一对要去补习的母子,他们的脚步声匆匆,交谈声里满是对学习的担忧,那个男孩的妈妈还用异样的目光扫了我好几眼,又在男孩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还有一个牵着狗的老爷爷,他的小眯眼在看到我时,突然瞪得很大,干瘪的嘴巴也张大了,就像他那只突然大哈欠的狗的嘴巴一样。

我知道他们并不是被我这个人给吓到,而是被我的衣服给吓到了。

爸爸意外地没有追出来,让我回家的脚步变得踌躇,甚至悲凉。我甚至在脑海里滋生出无数个不同的剧本,比如爸爸可能在换衣服,毕竟他在家穿的是睡衣;比如爸爸等电梯的时间有点长,毕竟在十七楼;还想到爸爸可能出门前突然肚子痛,需要上厕所。但所有剧本的结果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没有追出来。

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后,我突然就明白,爸爸的女朋友,那个女人,那个看上去婉约又淡然的女人,她早已成了我和爸爸之间的一根尖锐的刺,一堵无形的墙,让我和爸爸本来就不怎么亲密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冰冷。

心脏里的蜘蛛网在无人问津的第四天结出了一株充满怨恨的毒蘑菇。它缠绕着我身体里无数情绪的藤蔓,在我小小的胸腔里肆意疯长着菌丝。

那股怨恨就着我的血液,顺着血管蔓延至我的全身,让我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冰冷与绝望。我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疯狂生长的恶意挡在体外,可它却无孔不入。

四天了,爸爸竟然一个道歉的电话都没有,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那天他连最基本关心我是否到家的电话都没有。

真的太可恶了!实在是不能原谅!

不,可恶的是那个女人,那个叫吴燕琴的女人!一定是她阻止了爸爸所有爱我和关心我的行为!

这些天我真的要被这股疯长的情绪给逼疯了,每天都像在地狱的门口徘徊。

此时,我蜷缩在浴室飘窗的阴影里,看着手腕上新添加的几道伤疤,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是的,那天从爸爸家跑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冲进了房间,拿起了笔袋里的圆珠笔,直接拗断,然后用最尖厉的那端狠狠地割向了我本伤痕累累的手腕。一下又一下,直接鲜血在洁白的皮肤上冒出来,皮肤绽开,碎肉翻出,才停下了动作。十分钟后,我又若无其事地拿出药箱,在受伤的手腕上涂上了碘酒,又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能欺骗自己身体的疼痛,又怎能欺骗内心的愤恨和委屈呢?

我再次举起了刚刚折断的圆珠笔,断裂处尖锐的塑料边缘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诡异的光。我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圆珠笔微微颤抖。随后,我咬了咬牙,把圆珠笔尖锐的断口用力抵在手腕处没有伤痕的地方,接着缓缓地划动。

好熟悉的感觉啊!

先是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缓缓流下。一道殷红的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蔓延开来,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我看着鲜血涌出,心中竟然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仿佛那些鲜血是爸爸的眼泪,他的歉意,他的愧疚。

这种变态的快感,不但让我们没有停止动作,反而加快了动作,一刀又一刀,我像是着了魔一般,根本停不下来。每一道伤口仿佛都是对爸爸忽视的控诉,都是对那个所谓“新家”的怨恨。鲜血慢慢涌出,洇湿了我的整个手腕。那清晰的疼痛,让我越发变得清醒,爸爸有了新的家,而我早已是他新家的“入侵者”!

整个屋子都安静极了。确实,这个时候妈妈还没有下班,而这套新租的房子本来就是个小两居室。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眼泪流过脸颊的声音。我很疲惫,整个身子瘫倒在卫生间的地砖上,闭上了眼睛。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笑着朝我走来。他拉起我的小手,走向了小区游乐场的那个滑滑梯。他的大手好温暖啊,他的声音好温柔啊,他的笑容好亲切啊,一切都是最初美好的样子,是我想要的样子。

我的嘴角不由得慢慢上扬,心里漾出无数幸福的小花。

“南辛,”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你回来了吗?”

我如梦初醒,猛地睁开了眼睛。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吗?下一秒,我慌得立马清醒,眼睛直直地盯着还在流血的手腕,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正发出尖厉的叫声,穿过卫生间紧闭的门,冲了出去。

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遮挡,试图掩盖。我不想让妈妈看到我这幅模样,不止是不想看到她的惊讶和心疼,还不想看到她无奈又失望的眼神。这些年,我这样的行为早已让她见怪不怪了,但我依然会发现她眼底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疼痛。

妈妈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慌乱如潮水将我淹没,大脑一片空白。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把药箱拿进来,这样也好自己先包扎好,不至于让妈妈看见这鲜血淋漓的“作案”现场。手忙脚乱中,我抬头发现了放在洗脸盆上的一次性洗脸巾,顾不得是否干净,直接把它缠绕在手腕上,用衣袖遮挡。

“南辛,你在卫生间吗?”妈妈的脚步声突然停在了卫生间的门口,然后敲了敲,“妈妈想上卫生间呢。”

“哦,哦,”我急急地回应,整理好衣服,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短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边拉开卫生间的门边说道,“我好了,妈妈。”

在妈妈进来的瞬间,我屏住呼吸,缩着脖子,低着头,急急地从她身边挤出去。

“你怎么了?”妈妈再次停下脚步,狐疑的目光盯着我,“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嗯。”我点点头,低声道,“那个来了,有点痛。”

“哦......”妈妈狐疑的声音在喉咙里拖了一个长音,然后目光在我的手腕处定格两秒,“嗯,那你去休息一下,我煮好饭叫你。”

我如释重负,低着头,像老鼠般蹿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如同关上了我所有的疼痛和秘密。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加上头顶上几盏桔色的灯,把整个小小的、简陋的屋子笼上一层“家”的味道。

我缓缓转头,望向了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像是被打翻了颜料盒,五彩斑斓却又透着些许冷漠。那些小小的窗口里,都灯火通明,每一束光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温暖的故事。想来,每个窗口里都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吧。

不像我,曾经那个完整的家已如梦幻泡影,再也找不到那种幸福的味道了。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命运抛弃的孤儿,在自己的生命里时沉时浮,与“家”的距离渐行渐远

“来,南辛,吃点虾。”妈妈把一盘基围虾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眼看了看妈妈,今天的她尤为反常,难得的回来早,难得的说话轻声细语,难得的情绪稳定,最难得的是,她脸上有了笑容。要知道,向来不善于把情绪放在脸上的她,自从和爸爸离婚后,面部表情更是呆板,就像一张扑克牌。

既然妈妈这样难得,我又怎么忍心打破这份难得呢?

于是,我伸出了筷子,伸向了那盘我最爱吃的基围虾,但下一秒我下意识地猛地缩回了我的手,眼神不安地躲藏着。

但我猜妈妈还是看到了,她眼神瞬间凝固了,眉头微微一蹙,随后什么也没有说,伸出手,低着头,仔细地剥起了虾,然后一个个放在了盘子里。

突然,门铃响起。

我疑惑地看向妈妈,她看看自己双手,朝我努努嘴。我懂妈妈的意思,起身,开门,发现是送外卖的。

外卖员匆匆地递给我一个纸盒后,就留给我一个瞬间消失在楼道口的背影。

“妈,你点了什么外卖?”

“没有呀。”

“那这是谁点的?”

“是你爸爸吧。”

“爸爸?”

我惊呼,手一抖,纸盒掉落在地上,一股浓烈的巧克力味瞬间弥漫开来。米色的地砖上,巧克力熔岩蛋糕特有的褐色,如一条躲藏的响尾蛇,在纸盒里缓缓地淌出来。

空气安静得有点异样。妈妈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起身,轻轻地捡起纸盒,不发一言。而我,看着地上那些碎掉的蛋糕,心痛得无法呼吸,就像刚刚摔碎的是我的心脏,而妈妈捡起的是我破碎的心脏的残骸,是被爸爸践踏过的自尊。

“别捡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妈妈身子一愣,双手僵在那个纸盒上,久久没有挪动。良久,她才起身,愣愣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后,喃喃道:“那天你还没有回到家,爸爸就给我电话了。”

“他说,他担心他追出去,你的情绪更加失控。”

“你看,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冷哼一声,嘲讽,“多像那些借着‘我为你好’的幌子,不停指责和审判孩子的父母!真让人恶心!”

“南辛,你来。”妈妈并没有反驳我,而是拉起了我的手,走向了餐桌。

说真的,妈妈这反常的行为让我很意外。我压制住情绪,疑惑地任由她把我按在了餐椅上。

妈妈抬头看了看我,眼睛紧紧地定格在我身上一分钟后,慢慢地撩起了她左手的衬衫衣袖,轻声道:“南辛,你看。”

我发现在妈妈左手腕的那条银制手链下,有一道细细的,如月牙形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妈妈!”我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惊呼。

妈妈莞尔一笑,喃喃道:“二十年前,我也因为和你姥爷吵架,用美工刀划开了手腕,想用惩罚和报复的方式,让你的姥爷有负罪感,把他的错误烙在他的心上。”

“然后呢?”我追问。这真是一个让我特别意外的秘密啊!

“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把刀不止割的是我的手腕,更是你姥爷的心。那些流出的血,并没有让我获得报复后的快感,反而是越来越深的疼痛和无休止的纠缠。”妈妈边幽幽地说着边把她的手掌覆上了我右手的手腕处,体温透过薄薄的纱布渗进我受伤的肌肤里,“这些伤痕永远卡在你的血肉里,每次心跳都会往深处钻一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了泪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热天妈妈都会穿上长袖的衣服,为什么她的手腕上永远戴着手链,即便洗脸洗澡都不会脱下来。原来她始终在隐藏那条二十年前的伤痕。

“南辛,你知道吗?我这条手链是谁送的吗?”妈妈扬了扬手中的手链,笑着问。

“谁?”

“是你姥爷。他在我生日那天送给了我,并亲自帮我戴上上去。”妈妈笑了笑,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银制的手链,喃喃,“也是在那天,我终于明白了,惩罚自己不能体现别人在你生命中有多重要,也不能真正发泄和释怀自己伤痛,唯独宽恕和原谅,才是爱别人和爱自己的表现。”

“所以,你已经原谅姥爷了。”

妈妈再次微微一笑:“我早就原谅了,在他给我戴上手链的那一瞬间,我就原谅了。”

“妈妈,”我低呼,沉默良久后,说道,“但我没办法原谅和宽恕爸爸。他不像姥爷,会给你买银制手链。他已经不爱我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家!”

妈妈没说话,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柔声说:“南辛,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伤口会变成星星。你手腕上的那些伤口,在它们愈合时,每个痂壳下都藏着颗发光的星星。”

我虽然没有听懂妈妈的话,但我的眼泪正如窗外的雨滴,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在手背上落下一个个晕开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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