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之夜，格外寒冷。

清修道院里，房屋摆设俱是简陋。

木棱窗户是用草纸糊的，外边北风一刮，窗纸噼啪作响，煞是骇人。

床榻是砖石贴墙垒成，再用山中的黄泥糊一层表面，等泥干了，铺一条草席就能睡人。

一桌一椅俱简陋，桌上一盏油灯，灯芯极细，燃出一朵微弱烛花。

安宁一边铺床，一边委屈得直掉眼泪。

“这么冷的风，就用一层草纸来糊窗，哪里抵得住寒冷。还有这床，这能叫床吗？又冷又硬，会冻坏人的。还有这灯，豆大的光，哪里看得清楚……”

长平公主反倒十分平静。

说来奇怪，当初还在皇宫，刚被选为祥女之时，长平是真的恐惧不安，感觉天都要塌了。

真正到了此时此地，经历了山匪抢劫、死里逃生之后，她竟觉得能活着住进这间陋室，真好！

虽然清苦，但熬过几个月，她就能回归皇宫了！这样一想，眼前的辛苦都算不得什么。

长平公主反过来劝慰安宁：“这里挺好，一日三餐，有屋遮风，不用担忧山匪袭击，不错了。”

“公主，委屈你了。幸好被褥是备足的……”安宁说着，忽然想到，这些多出的被褥是给随行侍女准备，而她们已经命丧途中。

安宁住了口，不由情绪低落。

长平公主如何不知？

她故意打趣：“今日听故事听了一半，心痒的很，也不知那位邱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安宁一听，来了兴致：“就是说啊，哪有讲故事不讲结局的！不行，我去问出来！”

安宁兴致勃勃去西院找周世。

站在西院门口，安宁插腰喊道：“周世，出来！”

惹得一院士兵起哄。

安宁脸涨得红，更大声喊道：“周世，公主有事！”

这下，周世立即从一间屋中奔出。

不光周世，还有一人，亦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房间。

“公主怎么了？”

“有山匪？”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正是周世与陈定福同时奔至安宁面前。

安宁一愣，又见原本起哄看热闹的士兵们立即警惕列队，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嗯……今日路上，听邱家故事只听了一半，公主心里好奇，让我来问个结局。”

周世当即皱起了眉。

“周世，你说！”

周世转身就走：“是陈将军亲眼看见的，我没去，不知道！”

陈定福满面涨红，摆手就走。

剩下安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由唤道：“哎，你两个别走啊，邱子商到底是怎么死的？”

西院中哄堂大笑。

有大胆士兵，语气暧昧问道：“安宁姑娘真想知道？”

“快说！有什么不能对人言！”

“……这邱子商啊……死因是……*******！”

“哈哈哈哈……”

士兵们大笑声中，安宁满面羞红，拧身奔回东院，扑进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肯出来！

长平公主听着屋外调笑热闹，也忍不住红着脸笑了。

渐渐地，阳台宫中安静下来。

长平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却越是疲倦越是清醒。

恐怕是一路上提心吊胆习惯了，就算到了安全之地那紧绷的神经也一时放松不下来。

她叫安宁不必守夜，自去旁边房间睡觉。

听四周万籁俱静，恐怕安宁早已经进入了梦乡。

夜越是静，越是能听出轻微奇妙的声响。

好似风吹松涛……冰霜凝结……枯枝断裂……

就好像夜游神从松涛上踱步，观看冰霜凝结，懒卧冬树枯枝……

越听得仔细，越睡不着，长平公主干脆起身披衣，推门而出，向着阳台宫后院而去。

白天，随着张真人走马观花地游览过阳台宫，到了夜深，她又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古柏好似虬龙，斗檐还似飞凤，那绵延枯脆衰草在她脚下唱起暧暧恋歌……

长平不知不觉就走出了碑林。

再往后，是一片树林。

树木落尽了叶子，遮挡不住天空的月亮。

月光朦胧，照在林间碑间，也是朦胧。

长平走得累了，就在一块断碑上坐下。

这半截石碑，看起来就像寻常一块石头。谁知它前世今生？也许题字之人声名赫赫。

长平公主忽然低声悲哭起来。

先是啜泣，接着小声哭，越哭越难抑制，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才哭声小了，还是抽抽噎噎，一声接连一声……

忽然，头顶一声脆响，将长平吓了一惊。

“谁？”长平仓惶跳起，抬头张望。

这是一棵太过高大粗壮的树木，无数枝桠交结纠缠着，伸向遥远的天空，即便树叶凋零了，密密匝匝的枝干交织着，望在眼中也是混沌一片。

“嘎巴！”

又是一声响，这一次，随之掉落了一截树枝。

长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风吹断了枯枝啊……”

还没等长平一口气舒完，一阵风过，竟又是一声枝断声。

“唉……今晚，这棵树和我八字不合……”

一个低沉空旷的声音在树梢顶端响起。

长平公主愣了一愣，她没有惊慌失措的逃走，而是自言自语道：“是风在说话吗？”

因为那个声音，实在是太低沉太空荡了，没有哪一个人的声音可以这样。

……这样低，这样空……好似风吹过夜晚旷野的低语……

“呵……”

是风在轻笑。

“不许抬头看我……”

是风在傲娇。

长平公主赶忙低下头来，依靠着大树，坐回到断碑上。

“你会笑我吗？”长平托腮，痴问。

“为何要笑你。”

风吹过树枝，刷刷作响。

“因为我堂堂公……姑娘，还躲在这里哭。”

“姑娘，不就是天生爱哭吗？”

长平公主笑话风：“你不过区区风而已，哪里见过几个姑娘，说得好像很了解女子似的。”

风低哑暗笑：“我见过的姑娘啊，从小小的姑娘到大大的姑娘，千种风情，万种风姿，应有尽有。”

“我忘了你日夜神行，就能将神州大地走上一遍。这样说来，你确实见过很多很多姑娘。”

“我也喜欢许多许多姑娘……”

长平红了脸：“风，好不知羞！”

“呵呵……”风的笑声好似天空胸膛中的震动：“女子这样美，为何不喜欢？”

“胆小的，你喜欢？”

“喜欢。”

“爱哭的，你喜欢？

“喜欢。”

“骄纵的，你喜欢？”

“喜欢。”

“风，你真好……”长平公主眼睛里映着夜色，低落而委屈：“父皇，母后，还有孟章明，他们要是也喜欢就好了，那他们就不会抛弃我……”

夜晚就是做梦的时间，长平公主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温柔的梦，梦里有一个喜欢姑娘的风听她倾诉……

“风，你有名字吗？是天地间千万道风中最独特的那一个？还是所有的风都是你？”

这次，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

“风是我？我是谁？……我是……夜游神吧……我只能出现在黑暗中……”

“夜游神，我明日又要做回假面公主。你呢，你明日去往哪里，去做什么？”

“呵呵……我此刻就该去抓我的妹妹回家，不过，跟你聊了一夜，我想，就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模样，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