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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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白之术,乃我道家先师炼制金丹,求取长生登仙之时的意外之获。修道之人,本无意货值钱财之事,却是经后生学徒记载,得以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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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此术被列为方术偏门,散落民间。经年累月,如今所载书文,皆已遗失殆尽,鲜有人知。先师小仙翁葛洪所著《抱朴子内篇》中存有《黄白》一篇,曾对此记述一二,却因所载物料名目玄妙,出处不详,而叫人无从拾起。后来此书真本散失,至此再无文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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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玄门各派的高道先贤虽都有独门炼制之法,但出于度化世人,淡泊名利的目的,故而密不外传。如今,这生金化银之法,可谓已近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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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的连篇累述,将师父布凡道人展示的黄白之术,解释得颇为详尽。这让恍然大悟的一鸣了解了一二之余,也想起自己持有的《抱朴子》全本中,确有一篇名为《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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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这边正欲掏出书卷翻阅,借以证实一番,却被布凡开口所言,吸引了注意。
“难得你见识颇广,尽然也知晓此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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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这正是传说中的黄白之术。此次我所用的制银之法,是早年得自一位山隐道长之处。原本也该是秘而不宣,不显于世的,不过今日情况特殊,不得已而为之。此法本是生金之术,奈何时间有限,我们还要赶路,就只行一半,化银了之。”
“这些碎银,乍看之下虽于咱们平日所用的并无二致。但因为为师行事匆忙,所配方剂,并不完整周全,因而其性不稳。以为师估算,其形质只可维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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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七日后呢?”
一鸣问道,表以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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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分崩碎裂,化土为尘。”
“哇……”
一鸣的一脸的花痴模样,引来师父布凡的一阵斜视。师兄庆山也忍不住一阵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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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二话不说,将装有碎银的布袋,收入怀中。之后,三人便不再耽搁,再次启程上路。复又经过一番跋涉,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了常州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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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城门已闭的关系,布凡道人一行三人,照旧栖身于郊外林地之中。虽是未经入城,却是在师父准允之下,一起在城外一处驿站里用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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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果腹,饱餐了一顿的庆山和一鸣,却都高兴不起来。闷闷不乐了一路,直到停下歇息了,也并无丝毫起色。布凡不免关切询问,这才知晓其中缘由,听过之后,布凡道人便忍不住仰头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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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哈哈……”
布凡捧腹之际,一鸣却是低眉注视,一脸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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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有云:‘居寂寞之无为,蹈修直而执平者,道人也。’身为道家弟子,玄门中人,自是身行齐正,德厚流光,乐善好施,矜贫恤独。岂能见利忘义,唯利是图,捉生替死,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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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店家承星履草,劳苦不易,为师又怎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所付钱两,自然是真金白银,童叟无欺。你们看,那些碎银不都在这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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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师父从怀里掏出的黑布袋里,之前的虚银完好如初,分文不少,一鸣立马直起腰板大声附和道:
“我说嘛,师父高风亮节,又怎会干出偷梁换柱、以假乱真的龌龊勾当来。师兄,切莫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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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
布凡抬手便要打,一鸣赶忙冲着师父和师兄两人笑了笑,一溜烟地逃去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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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经一日,布凡一行三人得以抵达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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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先期抵达的茅山弟子接应,并已备好落脚之处;另外,无锡和中吴府相去不远,不过一水之隔,疾行之下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再加上虽然如今鬼月已开,但中元未至,故而尚得闲暇,所以布凡道人便答应了前来迎候的后生晚辈,许诺会在城内落脚,暂住下来,并准时观摩当晚在城中某处将要进行的城隍牒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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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后辈弟子引路,抵达城中宫观旧址的布凡一行三人,便在临时的安顿之所小做休整。随后,庆山和一鸣就跟着师父出门,兴高采烈地准备借上街的机会,解决晚膳,并趁机好好地打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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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一两条街,城内萧瑟的气氛和景致便叫庆山和一鸣两人倍感沉闷与压抑。相比惨遭屠戮的中吴府,这无锡虽也遭逢战火洗礼,却未伤及筋骨元神。整座城郭除了几处被战事殃及而急需修缮之外,基本上容颜未改,风貌依旧。只是街头巷尾早已不复往日繁华热闹,行人稀少,且个个形单影只,了无生气,恍若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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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闻贞素师兄说起,如今越国沦陷,到处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即便尚存几处未经烽火染指的城镇乡村,而今也都已是徒存其表,人去楼空。感念于此的一鸣和庆山,心里扁豆忍不住暗暗愤恨,这无良的杀戮,可耻的征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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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正在思量之际,不想肚子的一阵咕噜,就轻易将那点点情绪冲散去了九霄云外。布凡笑着,举目四望,顷刻间,眼睛一亮,便遥指前面,临街高挂,飘扬着的一副大大的“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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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城中其他店家一样,此间酒肆饭馆也是被当地府尹拿着上头勒令的一纸公文,强行开张的,借以充实门面,营造气氛,凑出了粉饰的太平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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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绸缎庄、胭脂铺的华而不实,百无一用,这酒肆饭馆,还算是贴近民生,与温饱休戚相关的一门生意。但奈何兵荒马乱,被强制迁回城中居住,早已流离失所,身无分文的老百姓来说,哪还会有什么钱两在外面吃喝。自然这买卖,也就很不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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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屈尊在店门口张罗客人进来消费的这位掌柜,大腹便便,贼眉鼠眼。长久地见惯了满大街游走的流民和混混之后,人群中突然出现的布凡道人和他的两位徒弟,便被这目光如炬的掌柜一眼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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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三人打扮便知是外乡来客。虽也是素衣打扮,三人脸上却有别于当地人的面黄肌瘦,个个满面红光,生气勃勃,一看便知是有‘备’而来。再加上三人频频向这边投来目光,可以断定,这三位便是为求一顿美餐而专门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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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想罢,赶忙挥手招呼,热情地将缓步上前的三人推搡进了店里。应声而出的店小二照例还是懒散的模样,却是经由掌柜一个眼神,立马生灵活现起来,忙着擦桌子倒水,伺候着一鸣、庆山还有布凡道人一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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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你们这都有什么好吃的啊?”
布凡道人正襟危坐,环顾之下,一边对还算干净的环境略显满意,一边随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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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客官的话,咱们这啊……。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全都没有;烩腰花儿、烩海参、烩鳗鱼,一概全无。”
“……没有你说什么。”
一鸣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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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就单说你们这都有什么嘛?”
“好嘞。客官,咱们这……炒银丝、炒白虾、炒面鱼、炒蹄筋、炒肝尖、炒丝瓜、炒银枝、炒肉丝、炒肉片,全都不快;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烧肘子、烧羊肉、烧肥肠儿、烧鱼头,一概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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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快的?”
“有红肘子、白肘子、熏肘子、水晶肘子、蜜蜡肘子、锅烧肘子……”
“嗬!全是肘子……”
一鸣又一次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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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米粉肉、一品肉、栗子肉、坛子肉、红焖肉、黄焖肉、酱豆腐肉、晒炉肉、炖肉、黏糊肉、烀肉、扣肉、松肉、罐儿肉、烧肉、大肉、烤肉、白肉……”
“嚯!都是肉!”
庆山也忍不住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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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红丸子、白丸子、熘丸子、炸丸子、南煎丸子、苜蓿丸子、三鲜丸子、四喜丸子、鲜虾丸子、鱼脯丸子、饹炸丸子、豆腐丸子、氽丸子……”
“停,停,停!不吃丸子!咱们就点正经的菜,不吃丸子!”
布凡道人突然忍不住打断了小二,让这个激情四射的青年,很有些局促,让在座的庆山和一鸣也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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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丸子很是敏感的布凡,复又询问店家都有些佳酿时,这次小二的回答,就说的十分悦耳,让他听着很是舒服。
“这位客官,说到本店的酒啊,您可算来对地方了。……”
“是吗?!”
布凡听得,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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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儿,无论天南地北,还是关内关外,但凡叫的上名儿的,咱这儿都有!”
“这可好啊,说说都有哪些?”
布凡将身侧去小二一边,显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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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听好嘞!……咱这儿有西凤、云溪、天醇、兰芷、玉液、香桂、琼浆、莲白、美人、梨花、齐云、巴清、桑落、风曲、清燕、真珠、天禄、冰堂、甘霹、清洛、白桃、碧香、骑蟹、虎骨、齐云、清雷、丰和、双泉、长春、竹叶、瑞雪、五谷、木兰、白云、丰和、碧光、瑶光、三鞭、锦江、至喜、金莲、白玉、八仙、云楼、金华、阳春、甜娘、龙眼、苹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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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咱师父,算是耗子掉米缸里了。看他那眉飞色舞的熊样,……”
一鸣在旁小声地对师兄庆山说着,一边对无酒不欢,无药可救的师父投以鄙夷的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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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现给我来上十壶,一壶一样!”
布凡拍着肚子,笑着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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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客官,你算来巧了。上面这些我跟你提的,今天可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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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日,这些本都应有尽有,但眼下这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得很,酒窖之前让兵匪给抢了,啥都没留下。……”
“噢,算了,那现在店里,此刻,此时,此地,都还有什么啊?”
布凡一字一句的说完,横眉怒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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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红!上好的女儿红!……”
收到布凡道人犀利眼神的刺激,这下贫嘴的店小二倒是回了个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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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壶!”
“好嘞!上等的女儿红一壶!”
小儿把抹布往肩上一甩,这边要走。却是被掌柜和一鸣双双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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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顶顶要紧的,怎么给忘了?!”
“这都还没点菜呢,倒是先叫上酒了,师父,能不能有点师父样子啦?!”
掌柜拉着伙计说悄悄话的时候,一鸣也跟着自己师父一通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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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才笑着吩咐点了几样小菜,随后便挥手作罢。一旁的小二却是没走,反而开口继续介绍起来。
“客官,方才一着急,忘了介绍咱们点了的镇店之宝:‘闺中十三香’了。这可是本店精心勾兑,……噢不,是精心年造的自家老酒,香的很,您要不要来几壶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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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自家产的?”
“嗯。”
“不是勾兑的?”
“哪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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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上上来咱们好好品尝品尝?”
布凡道人说得眉开眼笑,却是遭遇了双手抱胸,将脸撇去一边的一鸣的一通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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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闺中十三香’一套!”
小二吆喝的利索,布凡却应声问道。
“一套?不是一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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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客官,来了您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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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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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半个多时辰,酒菜齐备,终得饱腹的一鸣和庆山,停下了持续了好久的抱怨。在接到小二报账,复又查阅了掌柜的账目之后,布凡道人假意推脱了几句,随后便把做了记号,装着虚银的黑布袋给庆山递了过去。随后,又冲一鸣使了个眼色。于是庆山前去柜台结账的同时,一鸣也借口解手,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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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鸣再次跟师兄庆山和师父布凡碰头之时,已是在几条街之外了。接过一鸣从店里后院库房里拿来的两坛货真价实的女儿红,布凡道人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盘大菜少,价还高……心真黑!”
“可不是嘛!一共也就七八个菜,居然等了半天才上桌,结果还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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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别提了,我那‘闺中十三香’,上来了整整十三壶,美其名曰:一香,二香,……一直到十二香。全都是勾兑了,不过是掺水多寡而已。更可气的是那第十三壶:‘无香胜有香’,根本就不是酒掺水,简直就是水掺酒!害我都没怎么吃菜,灌了个水饱。”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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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还有个好徒儿,哈哈哈……”
布凡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坛美酒,一边腾出手来爱抚了一下一旁的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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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良,就活该给他拿虚银结账。”
“嗯,难吃的要命,还居然要四十两银子!我呸!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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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跟着一鸣两人,余怒未消,一边逛街,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了一路。即便是买下了一对准备送予慧儿的泥娃娃,二人的絮叨还是没玩没了。布凡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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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科仪快开始了,咱们走吧,可不能迟到了。”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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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科仪进行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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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事弟子的功说文唱到一半,在场旁观的布凡道人便听得周围渐起的异样声响。这持续的不可名状的音响,就如同躲藏于暗处的猛兽被惊扰后发出的低吼一般,沉闷而隐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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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急忙手握掐诀,开启鬼眼。通灵之术一开,便急忙扫视四周。没多久,他便将目光定格在了法坛西南角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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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注意到师父的举动,一时也颇为警觉,只是布凡默不作声,自顾施法行事,因而两个徒弟都不明究竟,只得旁观。而布凡闭目通神之下,这才借由这低语之声,知晓了今次筑坛作法的这所落魄宅院,及其亡故旧主的一桩沉冤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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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户原先所住一家五口,家境宽裕,原本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未想被战祸波及,家宅田产被攻入城内的唐军军官霸占。外逃避乱时,又遭家丁见财起意,复与官兵勾结,劫掠金银之后,悉数坑杀于郊野。横遭灭门之祸,以致怨念极深的亡魂,久距故宅,阴魂不散,更因爱恨聚化,合众为一,旁生的邪力更是有增无减,居然避过了黑白无常的收押,牛头马面的缉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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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庆山率先发声,令面前的师父布凡以及身旁的师弟一鸣都倍感诧异,忍不住侧目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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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师兄?”
一鸣很是不解,便关切的询问。回过头来的布凡只是看着,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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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这怪声听着……如泣如诉,好生哀怨,……想必也是什么孤苦冤魂,遭逢乱世,受尽磨折。……一时愤慨,生些感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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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一鸣点头,表示理解。布凡沉思片刻,终于也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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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回去,布凡道人便在施通神之术,朝着西南方向,说道:
“含冤而逝,固然可怜,但毕竟已阴阳两隔,人鬼殊途。自古天地万物自恃纲纪,神魔人鬼各持法度。既已长辞于世,生前种种便再无瓜葛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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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城隍牒文已发,东极青华太乙救苦天尊在上,三十六曹,七十二司皆得诰命,尔等野鬼孤魂已得大赦,拔离诸苦,即刻前往地府登籍入册,超升仙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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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
法坛之上,由远及近想起阵阵沉闷低沉的声响,一开始仿佛还是哀怨的泣噎,渐近之后,听得越发清晰了,这才分辨出,这分明是积怨蓄愤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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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一声夹杂着不同音色的啸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让演乐伴奏之声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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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职高功的茅山弟子眼见出了状况,赶忙再与监斋和都讲一起,将仪轨复行一遍。三人共诵经文,以期镇鬼伏邪。却不想,这诵经之声越大,醮坛之上的愁怨之声便也跟着愈加响亮起来。伴之而来的是咋起的阵阵妖风,和弥漫四散开来,渐渐浓重的鬼魅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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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的异状,让经验不足的茅山弟子,有些猝不及防。法器幢幡悉数上阵,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布凡看在眼里,便口念密祝,手握掐诀,施法协助。浓重的雾气渐渐被驱散开去,大作的狂风也被顷刻间止住。坛上一众弟子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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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尊感念,城隍怜悯,准你脱解飞升,还不速速领命前往,更待何时?!”
布凡收式之际,朝着西南方向上空,那团浓重的黛墨妖气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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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冤未雪,血仇未报,谈何脱解,要何飞升?!”
出自那团妖气的一字一句都说的悲鸣痛切,声声啼血。其怨恨至深,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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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不悟,苦海无边。至心皈命,方登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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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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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声啸叫,咋起的暴风,将醮坛之上的陈设罗列之物,一并刮落在地。司职的茅山弟子也悉数踉跄倒地。一时间,遍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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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妖气,在空中翻腾变化了一阵,突然远遁而去。布凡摇着头叹了口气,甩下一句:“娃娃就是矫情!”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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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怨灵,行踪飘忽。布凡道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其后,跟出的庆山和一鸣二人也一路狂奔,追赶着师父的步伐,一路尾随。在穿街过巷,飞檐走壁了一阵之后,一转眼,三人不知不觉中便已追出城外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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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之上,阴森密林之中,在追赶了好一阵子之后,布凡道人终于止步停下。而追近的庆山和一鸣一看,前方妖气滞留之处,底下便是经荒草掩盖着的几具尸骸遗骨,横七竖八地散乱堆砌着,在死寂的黑暗里弥散着阵阵血腥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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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掩鼻之际,庆山凝神怒目,紧握双拳,早已怒不可遏。不久,一鸣便也心生同情地放下手来,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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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抬头注视之下,头顶上方得那个气团,渐渐翻腾,聚化成形,稍事片刻,缓缓下落之后,便成了一个孩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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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道士,好不识趣!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穷追猛打,苦苦相逼?!”
冤魂厉声大喝,引得阵阵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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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娃娃,也真是不叫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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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牒文诰命悉数颁发,天尊开恩大赦,还不领情!生死有别,继续滞留阳间,犯了三界法度,不但错失了登仙脱解的机会,还招致罪罚临身,岂不得不偿失?!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恶之人,必不得善终。你如此执迷,以恶制恶,血债血偿,跟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又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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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在这里跟我说教!我念你是个德高望重,济世为怀之人,便不跟你啰嗦。若再纠缠不清,否则休怪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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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娃娃就是娃娃,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
“放肆!……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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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怨灵大喝一声,随即唤出自家爱犬的名字。话音刚落,但见那尸骸堆砌之地,一阵震颤,不久,一头一人多高的巨大犬灵,便自土崩地裂之处窜出,重重地落在孩童模样的怨灵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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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在跟小主人的相见之时撒娇的巨犬,一扭头过来,便立马露出一副狰狞无比的模样,袒露着尖齿厉牙的同时,发出阵阵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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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速速退去一边。让为师来应付。”
布凡回头跟两个徒弟交代之际,对面的犬灵已在和小主人怨灵合二为一之后,增大了身形,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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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小心!”
情急之下,一鸣失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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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布凡口念密祝,握手掐诀,轻推一掌,瞬间引出一股气浪,便将庆山和一鸣二人吹至一边。自己则在被几近触及之时,背对着犬灵轻身一跃,躲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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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扑了个空,重重着地,激起一阵尘土飞扬。被撞断折折的树桩枝条不计其数,连同漫天震落的树叶一起,在空中四散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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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起的缠斗在布凡道人和恶犬之间展开。一时间,庆山和一鸣二人面前,飞沙走石,一阵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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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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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你追我赶的猫鼠之戏将要如此循环往复下去,没完没了。布凡道人便灵机一动,纵身一跃,行至庆山跟前,眼疾手快地从他腰间挂囊里取出了之前在街市上购得的一对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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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手持泥人,再次口念密祝。祝毕,将泥人高高抛了出去。不偏不倚,就落在了近处的一片水塘里。但见那对泥人落水,很快便沉了进去。在冒了几个泡泡之后,便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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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远处的恶犬复又追赶过来,渐渐逼近。布凡却依旧神态安然,不曾移步,似乎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一旁的庆山和一鸣两人,看着面目狰狞的巨大恶犬步步逼近自己师父,心扑通扑通地,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也就顾不上那片水塘在沉寂片刻之后,重新间或地冒出水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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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水面的渐渐涌动翻腾,继而又激荡成鼎沸之势,那“嘭”、“嘭”两声巨响之后,塘里已滴水不剩,清晰见底。而就此映入眼帘的是同样两个身形巨大,憨态可掬的胖娃娃。这一男一女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娃子,便是那对泥人所化,此二者正是无锡当地流传已久的阿福和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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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这对传说中曾在当地降妖伏魔,护佑百姓的神娃,面面相觑,在摸索了周身,沾得两手水渍之后,便强睁怒目,一脸稚趣地向跟前的布凡道人发问:
“老爷爷,你可知道是谁方才把我俩扔进水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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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如此捉弄我们,可得收拾收拾他!”
阿福问完,阿喜便跟着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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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恶灵巨犬快马杀到,眼见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巨婴,顿时也止住了脚步,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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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是他。他把你俩扔水里去的。呵呵。”
布凡笑着,指了指仍是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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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你个道士怎么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将这两个娃娃抛入水中的,如何赖我?!”
借着恶犬之口重又恢复人声的怨灵,争辩的奶声奶气,引得一旁观战的一鸣和庆山一阵窃笑。见如此便失了恫吓对手的威势,怨灵赶忙又隐去真身,重新恢复了恶犬的狰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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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倒地是谁干的?!说!”
“对,是谁干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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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阿喜怒目圆睁之际,布凡轻描淡写地只回了一句,便让二人的矛头直指怨灵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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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鬼话连篇’。你说,该信谁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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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眼见两名巨婴转身奔袭上来,对着布凡咬牙切齿一番的同时,也心生畏惧,退了半步。不久,山林之中复又经过一番惊天震地的动静之后,一切重又归于安静。等到布凡师徒三人追赶过去,只见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巨大恶犬,现在已经被阿福高举过头,抓在自己张开的大嘴上方,准备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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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见状,轻轻一跃,上到接近阿福和阿喜脑袋附近的一段树枝,俯身对着正欲进食的阿福窃窃私语了一番。底下的庆山和一鸣便看着阿福和阿喜冲着手里的恶犬一阵猛吸。将它周身缠绕的怨气统统收入口中,吞食感觉。随后,阿福放低了攥握拳头的手,双手张开,里面被缓慢升腾,悬浮空中的几枚亮点,便是已经与怨念分离而出的,连同爱犬在内的一家六口的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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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施法,将灵体周围散落的魂魄悉数收集起来,再由怀中取出一枚黄符,凭空绘制之后,将众人的魂魄存入封好,最后放入怀中,妥善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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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这几个灵体,周身柔光四溢,渐渐飞升往上。在解于无形之前,一起分明躬身施礼,以谢布凡道长的炼度之恩。布凡与两位徒弟也一起回礼,目送着这几个得幸飞升,脱解诸苦的灵魂,渐渐消散在了繁星满天的夜空之中。终于,事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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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后,看着阿福阿喜欢欢喜喜的结伴往山林深处而去之后,布凡也带着庆山和一鸣两一起,将众人尸骨就地掩埋妥善安葬之后,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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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无锡城的路上,一鸣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路。布凡也是兴致大好,便也不觉的唠叨,跟着庆山一起听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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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有说有笑地行至城墙边上之时,正欲施术飞檐走壁,将两个徒弟一起夹带入城的布凡,却是在刚要起手握诀之际,被一枚从天而降的纸片,糊了个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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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惊讶之余,小心地从师父脸上将纸片取下。仔细一看,竟是一枚折叠齐整的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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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被撞破之后,布凡不得已,只得又将这又一个道家秘术——飞鹤传书,教予庆山和一鸣二人。布凡接过来信,扫过一眼之后,便轻轻一挥,施术将书信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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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师父口中得知,此只飞鹤是师兄贞素所做,信里提到的都只是些观内俗务罢了。一鸣听罢,不禁联想着贞素师兄施术时的情景,想象着他笨手笨脚的将自己折叠的纸鹤放飞,随后这枚纸鹤飞跃千三万水,崇山峻岭,这才抵达了师父布凡手中地情景,不禁大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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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得了密祝口诀,便在回到住所之后,急切地开始了练习。经过师父指点,让二人先以彼此为收信人开始练习此项法术。庆山和一鸣便听从了教诲,繁复研习,琢磨,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累极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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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从纸堆里醒过来的一鸣和庆山,见屋里铺天盖地的纸页堆积如山,竟然都想不起昨个夜里二人苦练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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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起床后,在屋中的纸堆里翻找了好久,确定师父并不在床榻之上了,这才一起出门询问。经由一名茅山弟子指引,两人终于在太湖边停泊的一艘小船上,找到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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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两个徒弟过来找寻,布凡道人便笑着招呼二人上船来坐。原来,起个大早的布凡道人本打算忙里偷闲来太湖边上钓鱼。却不想被这位鱼户认出,他就是在城中鬼宅作法,超度亡魂的茅山高道。于是被热情地招呼上船,并款待以当地著名的“太湖三白”,以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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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湖特有的白鱼,银鱼和白虾,经由船家简单地清蒸白灼,便已是色香俱佳,鲜美无比。布凡师徒三人在船上饱餐了一顿之后,便主动示以银两,以表谢意。却是被质朴的渔民老伯婉拒,转而馈赠了好些腌制的鱼虾,经荷裹叶包以供路上食用,另外更有一坛惠泉春酒相送。这让布凡顿时笑逐颜开。如此盛情无以为报,布凡便手书一枚平安符箓,双手奉上,略表心意。这会儿,老伯才爽快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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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刻赶往中吴府的三人在安歇了几日之后,重新回到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的老路上。离开无锡县境之后的沿途见闻重又充斥着被毁坏的村舍,被荒废的良田,以及饿殍枕藉,尸横遍野的战乱遗存。这让庆山和一鸣心里都很是伤感很愤怒,主动停下来帮着收殓尸骸,作法超度,并慷慨解囊将所带无多的银两和干粮分给了沿途所遇的困苦流民。布凡见状,也甚是欣慰,也跟着毫无吝啬之意的散发钱财,赈济灾民,并用自己携带的草药方剂,给百姓免费问诊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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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断断续续,走走停停,一天下来,既定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一半,布凡道人却也并不介意。眼见两个徒弟都是宅心仁厚,为人正直,此番远行历练便已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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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披荆斩棘的师徒三人,照例在选定的一处林中空地上露宿。终得空闲的一鸣和庆山两人,顿时感觉一日忙碌的辛劳顷刻间全都席卷了过来,于是纷纷躺倒在地。稍事休息,甚至还打了个盹儿的一鸣醒过来坐起身来,但见自己身上覆着一条法毯。不远处,师兄庆山正在生起的篝火旁和师父布凡一起煮着野菜汤汁,一边取出之前渔民老伯的馈赠,加入少许,以调和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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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扑鼻的香气,便把倦意全无的一鸣吸引了过来。错过了劳动的一鸣,很是拾取的顺手捡取几根草叶,往火堆里一添,以示弥补和帮忙,一边笑着接过同样笑容可掬的师兄和师父俩,递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菜汤,和仅存的些许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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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饮边食,边说边笑的师徒三人,一起从往日见闻一直聊到功法课业,复又将话题回归到近几日所授所学的几项道家秘术上来。引得兴致高涨的庆山和一鸣赶忙放下手中食物,争先恐后的在师父布凡面前展示自己的精进程度,惹得布凡一时,频频点头,大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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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布凡道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神情立刻凝重起来。一边叫两个徒弟赶紧起身应对,自己则口念密祝,急施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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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互看了一眼对方之后,彼此心领神会,同时施以通灵之术,开启鬼眼。这才和师父一样,得以看清当下的状况。只见所立之处,已被师父施以法术。空地之上,显出明亮的八卦图案,将三人围护期间。而借着篝火的光亮,借由鬼眼,一鸣和庆山都惊惧地发现自己方才搁置一旁,不慎打翻的汤汁和干粮正被几个饥肠辘辘的饿鬼聚众分食,而周遭不知何处出现的数目更众的饿鬼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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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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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饿……饿……”
一鸣耳边全然都是不计其数的饿鬼们的连绵不绝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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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少说也有二三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
一鸣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惊惧和兴奋齐聚。忍不住拍了拍身边同样瞠目结舌的师兄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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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倒也听闻过,就是没现在这么瘆人。……”
庆山愣愣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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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从哪儿听过?”
一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去看了看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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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
“……”
“昌黎先生的《送穷文》:‘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敥嘎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听过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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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还站着干什么?!接着……”
庆山和一鸣应声转去师父那边,接过布凡投来了两块豆饼。一时面面相觑,没明白师父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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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将三人包围的周遭一众饿鬼,得见二人手中的食物之后,一个个立刻精神抖擞地直起身来,空洞无物的眼眶里瞬间燃气点点幽冥的绿火,顿时整片空地上鬼火燎原,可怖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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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
布凡一声令下,两个徒弟便各持一枚豆包,拔腿就跑。如此,引得身后各牵引处一众饿鬼紧随其后,尾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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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着我跑!”
布凡见二人跑远,赶忙又下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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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不得要领的一鸣和庆山频频回顾,但见身后如狼似虎的一众饿鬼面目狰狞可怖,便也顾不得其他,只得一个劲地按照师父的意思,围着篝火,在方圆十余丈的空地上,引领着诸多饿鬼一起,绕圈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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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机借由篝火中的薪柴在地上勾画法阵的布凡道人,一通比划,很快就轻车熟路地将焰口施食法阵绘制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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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赶紧把豆饼扔进来!”
布凡说完,便立刻开始手握掐诀,口念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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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赶忙上前几步,用力一掷,将手中豆饼不偏不倚地仍在了焰口法阵的正中圆心之中。身后追赶了一路的一众饿鬼见状,纷纷转向法阵,奔袭而去。一鸣也因此得以停下脚步,看着众多饿鬼前赴后继地扑了过去,然后一个个步入师父的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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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布凡将丁点薪火甩入阵中,方才还黯淡无光的一地碳墨,顿时火光冲天,印出一副繁复而巨大的法阵图案来,随着阵阵哀嚎,误入阵中的饿鬼便一个接一个的引火烧身,化为灰烬,散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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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免为此惊叹不已的一鸣,顿时想起师兄庆山来,便赶忙转头看去,只见庆山因饿鬼围困而不得不偏离路线,跑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布凡道人急忙从火堆中抽取一根碳棒,和一鸣一起飞奔过去,前往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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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困其中急于脱身的庆山,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施纵术气功,操纵山石土块借以击退进逼的饿鬼,之后更是施展拳脚,与之近身肉搏。如此,仍不能阻止众多饿鬼对其前赴后继的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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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眼见缠斗期间的庆山,所持豆饼已然旁落在地,一众饿鬼却熟视无睹,反而只对庆山趋之若鹜,一时也很是惊异。一鸣并未察觉这些,救人心切的他未等师父有所安排,便孤身闯入包围全中,与师兄一起联手应敌。二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很快就有所成效。但退败的饿鬼并未放弃,仍如潮水一般,前赴后继地向二人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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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现身的布凡道人,突然大喝一声:
“往我这会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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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得令,拳打脚踢找出个空档,便纵身一跃,跳至师父布凡身旁。复又上前几步,得布凡护佑,立于其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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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来继续围攻的饿鬼,疾行而至。却是在布凡复行掐诀密祝之后,纷纷落入其前方,经飞符布置下了一口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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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法阵坛口的饿鬼发出阵阵哀嚎和啸叫,随之整个没入地面,不复踪迹。而其后更多的饿鬼前赴后继,纷至沓来,最终,一并落入符阵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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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凡手握掐诀,施术将地上的飞符收归之后,看着师父回到营地,将这几枚飞符一并掷入火中焚毁的一鸣和庆山,虽平安脱险,但仍免不了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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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水囊,递给二人饮用的布凡,自己取出酒壶痛饮了起来。三人默不作声地各自歇息了片刻。寂静的沉默,终于还是被一鸣的一连串发问给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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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不厌其烦地开解着一鸣的种种疑问之余,眼角余光却是一直注视着一旁始终无法一言的庆山。显然对于之前一众饿鬼的反常举动,庆山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困惑连连。布凡对此也觉得很是蹊跷,却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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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论如何,都要把耽误的路程给补回来。天黑前,一定要赶到中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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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回过神来的庆山,回得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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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勒,师父!没问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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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不知疲倦的一鸣,得以被笑容感染的庆山,脸上也终于挤出了一抹悦色。一旁的师父也很是和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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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二人安顿之后,布凡道人复又口念密祝,在三人周身近处的几棵树干上,施以飞符,建立法阵,以防万一。随后,便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跟着两个徒弟一起呼呼大睡,神游梦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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