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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孩子》第33章 我看见了父爱的模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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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睡梦中被妈妈给叫醒的。

透过窗帘的缝隙,天空还浸在墨蓝色的混沌里。我皱眉,双脚一蹬,被子在我的动作下,瞬间被抛了上去后又扑在了我的身上。我像一只寄居蟹,蜷缩着身子,边躲进了深深的被窝,边嘴里嘟囔。

“妈,难得休息,就不能不吵我吗?”

“咦?”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意外,“你忘了今天我们要自驾去北京玩?”

我的大脑一激灵,就像某个开关被拨动了一下。对哦,前几天的饭桌上,爸爸突然说十一要自驾去北京玩,当时我觉得他就是在开玩笑,毕竟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么好的假期机会不给我安排补课呢?以他的话来说,所有的假期,都是我们这种学渣弯道超车的好时机呢。

“真的要去北京?”

我从被窝里跳起来,眼睛瞪着妈妈,急急地证实她刚刚说的话。

“是啊,昨晚我让你收阳台的衣服,就是为了整理行李呀。”妈妈语气依然是轻柔的,不徐不疾的,“你爸爸说,太晚出发,容易堵车,所以早点走。”说完,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黄绿色的冲锋衣,放在我的床上,“早上会凉,穿上它,在北京也用得到。”

我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但房门外传来的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不对,前两天老师们还在群里向爸爸告状我的种种不堪,以往我犯点小错,他都能火冒三丈,这次,居然不但没大发雷霆,还说要带我自驾游!

这,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阴谋!天大的阴谋!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冲向书桌,从书包里掏出那天就被我关机的手机。开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批斗大会”群聊,点了进去。

“@所有老师,谢谢各位老师对许邑的关心和督促,以上讯息我都已经收到并了解了。”

爸爸头像发的这条消息,孤零零地躺在群里,再无其他回复。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天哪!

这真的是我爸?那个总觉得我是他人生污点,天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爸爸?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把脑袋凑到屏幕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没错,真的是他发的。

牛啊!

爸爸这几句话,就像神奇的静音键,直接让群里那些“审判”声都消失了。我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迅速传遍全身。我麻溜地起床穿衣服,满心期待着这场对我来说特别又难得的自驾游。

楼下传来引擎发动的低沉闷响,其轰鸣声渐强,愈发充满力量,恰似一只苏醒的巨兽在宣告即将启程。

我和妈妈推着行李箱缓缓走出楼道,停车场的两道白光瞬间刺破了仍在沉睡中的万物。我不经意地朝左边望去,那个白日里喧闹无比的游乐场,所有游乐设施都悄然无声,连同那些长椅,一并隐匿在了树影之下。路灯下,不计其数的细小尘埃起起落落,无处可去。

仪表盘的蓝光映照着爸爸略显肿胀的眼袋,他眼中的红血丝格外显眼,嘴角的法令纹深得令人心疼,然而他的面容却异常平静,还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欣喜。

“东西都带齐全了吗?”爸爸右手紧握方向盘,左手轻揉着太阳穴,声音略带沙哑,“那咱们出发?”他的目光从后视镜投向后座,与我的目光相撞,嘴角即刻扬起夸张的弧度,“儿子,前进!”

我着实感到意外!不仅意外于爸爸的表情,更意外他对我的这个称呼。“儿子”,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久远,我已记不清他上次如此称呼我是在何时。但这又有何关系,至少在此刻,他这样称呼了我,让我内心满是幸福与欢喜。

“let’sgo!”我兴奋地高高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动作。

伴随引擎的轰鸣,妈妈的笑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此时,天色渐亮,东方的鱼肚白缓缓浮现。

驶上高速后,天光愈发明亮,高速公路的护栏化作流动的金线,我瞧见仪表盘上的指针急速向前奔去,车子犹如离弦之箭。一切都显得那般美好,初升的阳光热烈而温暖地扑在车玻璃上。我注意到妈妈所坐的副驾驶座位上有个腰枕,想必是爸爸提前为她准备好的。

记忆中,爸爸对妈妈的爱无所不在。小时候,每当我们一家三口在小区散步,爸爸总会习惯性地牵着妈妈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侧,而我只要处于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即可。每天下班归来,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妈妈呢?妈妈若有个头疼脑热,他比自己生病还要焦急,总会动用一切资源和关系,为妈妈争取及时的治疗。记得前几年疫情肆虐,身为医护人员的他不得不奔赴前线,但无论多晚,我都能听到他打给妈妈的电话。

“老许,你开慢点,咱们不着急。”妈妈一边拧开手中的水杯递给爸爸,一边柔声说道。水杯里泡着枸杞、红枣和西洋参,这是爸爸每日的必备饮品。水杯的热气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弥漫,我看到爸爸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妈妈的笑容,在那一刻,我真切地目睹了爱情的模样。

紧接着,妈妈又从保鲜袋里扯出一小块蛋饼,侧身,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递到爸爸嘴边。爸爸眼睛直视前方,嘴巴却朝蛋饼的方向凑去,一口叼住,吞进肚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蛋饼啥时候做的,味道真棒,放了火腿肉吗?”刚说完,嘴巴又张得大大的,顺手还打开了车载音乐,里面传来他最钟爱的钢琴曲。

哎,又是他喜欢的音乐。我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世界,还有越来越多的车辆和陌生的景致,突然渴望听听那些充满动感的电子音乐,可这只是奢望罢了。

然而没想到,下一秒竟传来“lifeforce”的音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小的车厢里满满的动感,爸爸的身子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摆动。阳光漫进车窗,把他鬓角新冒出的白发染成淡金色。那些白发和他握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一样,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无处躲藏。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急促的扇形,我数着第127颗砸在车窗上的雨珠,偷偷从后视镜打量驾驶座上的男人。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雨幕中朦胧的侧脸竟显出几分温和。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十一出行没有遇见堵车,却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暴雨。被暴雨的黑笼罩的高速就像另一个世界,无数的车子如蜗牛,缓慢行驶。那些路灯在暴风雨中显得尤为孤寂和无助,昏黄的光努力穿透雨幕,却瞬间被密集的雨滴给打散,变成一片片朦胧的光晕。

“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到今晚住的地方?”我紧紧地盯着砸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不安地问道。

“快了,下个匝道,我们就下去。”

“哦......”

我闭上了嘴巴,看着黑屏的导航仪,又无奈地闭上眼睛。爸爸真的很自恋,总说自己就是一个地图,不管走到哪里,完全不需要导航。

“前方500米,就驶出高速了。”爸爸似乎猜到了我的不安,喃喃道。

“驶出高速后是哪里?”看着漆黑的外面,我不禁追问。

“淄博,”妈妈回应,“是你爸爸读大学的地方。”

“我们是要去爸爸读大学的地方吗?”我心头突然涌上一种强烈的不满,这种不满包含着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本以为这是一次纯粹的出行,没想到依然逃不出他的说教。

“不,去北京路过而已,今晚......先住在这里。”爸爸喉结滚动了一下,雨刮器突然卡住似的停顿半秒,在他的脸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

真的只是路过吗?还是别有用意?我内心慢慢疑惑,上面的牙齿咬住下唇,疼痛和淡淡的血腥味告诉我,我别无选择。

刚下高速,没开多久,就驶上了一条碎石路。

“这是要去哪里?”我惊呼。

“既然到了淄博,就去我的母校转一圈,”爸爸眼睛紧盯着前方,淡淡地回应我,“就车子绕着我的母校转一圈,很快。”

我翻了翻眼皮,内心嘀咕,果不其然。

突然车身猛地一沉,传来轮胎碾过碎石路的沉闷声,我看到父亲急打方向盘,他后脖颈青筋暴起。

“怎么了?老许。”妈妈有点惊慌失措,脸色煞白。

“不知道,我去看看。”爸爸眉头微蹙,却轻描淡写,随后转身对着我说,“和妈妈待在车里。”紧接着,他拉开了车门,冲进了雨幕。

豆大的雨点砸在了引擎盖上,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气。爸爸的身影成了无数的剪影。

我贴着起雾的车窗,用力地看着雨幕中的爸爸。他先是蹲着身子,用手机的手电筒对着四个轮胎逐一查看,随后来到车前,用力掀开发动机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进了衬衫领口,平日里永远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弯成了狼狈的弓形。

“哐当”一声,工具箱里的扳手落地。向来拿惯了手术刀的爸比又怎会拿得了粗鄙的修车工具呢?

“他还真把车子当成了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了?”我嘴里咕哝,心里却满满的担心。

“说什么呢?”妈妈转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后嘴巴朝后一努,“你趴到后面,给我拿把伞,我去给你爸爸撑伞。”

我借着光,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长柄伞,却并没有递给妈妈,而是直接推开车门,大喊:“爸!”

风雨直接扑向我,呛得我不停咳嗽,半句话直接给噎进了喉咙,直冲胃里,冰冷。

爸爸触电般地缩回了右手,藏在身后,沾满雨水的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回车上去!”他的声音沾了雨水,变得湿漉漉的,却依然让我身子猛地一哆嗦,缩进了车里。

“妈妈,爸爸的手受伤了。”未等妈妈责怪我,我急急地说道,“我看到他右手好像流血了。”

“啊,怎么会?”妈妈嘴唇都在颤抖,身子猛地立起,从我手里抢过伞,冲出了车门。

修理厂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爸爸正在柜台结账。他终于在妈妈的劝说下,找来了拖车,然后把车子运到最近的修理厂进行维修。

此时,他本来肿胀的眼袋很厚重了,早上刮干净的下巴不小的胡须也在慢慢滋生,如野草。蜡黄的脸满是疲惫,还有一丝油污在鼻尖,而右手中指的那道伤口似乎愈合了,只留下暗红色的血迹。

那么体面的男人,竟然会变成如此狼狈。

凌晨三点,我们终于重新坐进车里。雨已经停了,柏油路面泛着冷清的光。我蜷缩在后排,听着发动机微弱地嗡鸣,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看见爸爸的后脑勺生出白发。

“前面路口右转。”妈妈边看着手机导航边说道。她的声音很轻,像在手术室给做手术的爸爸递器械。爸爸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不自然地蜷缩着,那道暗红血迹在仪表盘荧光下时隐时现。

后视镜突然闪过两簇银光。我直起身,看见挡风玻璃挂的平安符——那是去年我在劳技课上亲手编的中国结,此刻在车子的轻微颠簸里轻轻摇晃。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正通过镜子与我对视,他的瞳孔里沉着某种陌生的重量,压得我呼吸一滞。

“看路!”

妈妈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得车里的沉默的空气乱飞。爸爸猛地回正方向盘,轮胎在潮湿路面上擦出短促的尖叫。我的心脏一阵收缩狂跳,牙齿又用力地咬住撕裂的下唇,那种疼痛在不安中变得很是虚弱。

“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你们去看我的母校了。”爸爸终于说话,言语里满满都是愧疚。

“这又不是你能预料到的,”妈妈拍了拍爸爸放在档位上的手,轻声安抚,“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嗯。”爸爸点点头,他的目光通过后视镜找寻我的目光,“我们先去找个宾馆睡觉,睡饱后再说吧。”

我点点头,用力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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