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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孩子》第34章 我看见了父爱的模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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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城市格外静谧,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清冷的光,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场暴雨洗礼后真正陷入了睡梦中。

车子缓缓前行,发动机的微弱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它曾受到的惊吓和此时刚刚修复的创伤。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家还亮着灯的宾馆。办理入住手续时,爸爸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疲惫像一层厚厚的壳,将他紧紧包裹。妈妈则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白玉兰。

“电梯在您的右后边。”服务台的小姐努力保持微笑,不让倦意爬上眼皮。

爸爸礼貌点头回应,推着行李箱,沉默地走向电梯间。当他推开房门时,我分明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月光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里漏进来,在他的后背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极了医院走廊的消毒灯。

“许邑,你先洗澡。”妈妈蹲在地上边打开行李箱边对着我说。

我瞥了一眼爸爸,他一屁股呆坐在床沿边,低着头,默默地盯着自己右手中指那道带着暗红色血迹的伤口,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落寞和孤寂。想来,今天的遭遇一定也吓到他了,或者说,他为自己今天的固执导致让我和妈妈受惊感到自责和懊恼。

“爸爸,手还疼吗?”我忍不住打破他的沉默。

爸爸如梦初醒,猛地抬头,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没事了,没事了。听你妈妈的话,早点洗澡睡觉吧。”

就在爸爸抬头的瞬间,我发现他的脸色竟然和我之前梦境中的一样,有种扑面而来的枯槁。

“老许,你先去把伤口清洗一下,我拿了碘酒和创口贴,给你收拾一下。”妈妈拿出了医药包,轻轻地放在了房间小小的圆桌上。

爸爸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起身,走向了卫生间。隔着卫生间的毛玻璃,我看到他的身影,双手撑在了打开着水龙头的台面上,脑袋低垂着,身子如雕塑般僵立着。良久,他把整张脸埋在洗脸盆里,瞬间水声如鼓风机。

他出来时,脸色惨白潮湿,两鬓白发粘在了鬓角。他把中指清洗得很干净,那块翻出来的肉已经发白,所有的血液都凝固在了那道长长深深的口子里。

洗完澡,我直接扑在了床上,一天的奔波加上惊吓,就像抽空了我身体所有的力量。钻进被窝时,妈妈还蹲在爸爸的身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着伤口,像极了一个专业的护士。

但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很混乱,一下是狂风暴雨,无数的雨珠化作了狰狞的魔爪,肆意地扑向我;一下又是爸爸在大雨中修车的狼狈的身影,和他那流着血的中指。

第二天醒来时,房间里是暗暗的,但窗帘未关闭的那条缝隙,还是能看见明媚的阳光。我在被窝里伸了伸懒腰,转头看向旁边的床,空空如也。爸爸和妈妈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环顾整个不大的房间,安静得连空气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去哪里了呢?

我边嘀咕边伸手拿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发现已经是中午11点了,而家人群里躺着一条爸爸发的信息。

——儿子,我和你妈妈出去转转,你醒来后,和我们联系。

我并没有回复爸爸,而是打开了qq的页面,里面有好几条信息来自程郝然。他问我十一要不要约一场足球双人对决赛?还问我有没有什么打算,他想去山姆给小不点买点零食。又留言说,他还想约上南辛一起。我双手快速地在手机上给他回复。我告诉他我已经在山东济南了,和父母要去北京玩。我还和他说了昨晚的遭遇。最后我说,等我回来和他联系,如果有时间,这些都可以做。

发完后,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本想等程郝然给我回信,却迟迟没有等到,而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于是,直接起床洗漱,套上衣服后,拿起手机,走出了房间。

我在群里和爸爸说醒来了,他说约在宾馆的大堂见面。

走出电梯,我就看见爸爸和妈妈坐在大堂靠窗的墨绿色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说着什么。

看我走来,妈妈急急起身,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海苔饭团,柔声说:“肚子饿了吧,这是附近网红的台湾海苔饭团,你先吃。”

我边接过边打开包装纸塞进早已饥肠辘辘的嘴里,才发现爸爸正用力打开手中的矿泉水,瓶盖在掌心转了三圈后才拧开,这个动作像极了他平时手上贴了创口贴后反复摩擦创口贴边缘的模样。

“慢慢吃,喝点水。”爸爸把拧开的矿泉水瓶递给我。然后又开始拧开另一瓶矿泉水。

“老许,我们去你的母校看看吧。”妈妈突然抬起下巴,建议道。

爸爸正仰头喝水的手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时牵动耳后那道浅浅的伤疤——那是我五岁时追问他怎么来的,他只说被学校图书馆的老书架给刮的。

莫名,我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想去看看父亲嘴里说的那个老书架。

趁爸爸去开车,妈妈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说道:“许邑,你爸爸他其实很想带你来看看他的母校。你别怪他。”

我转头看向妈妈,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很想带你看看真正的齐鲁大地,而不是课本上的‘孔孟之乡’。”

阳光穿过宾馆的旋转门,爸爸的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门口。

梧桐树荫像流动的绿纱披在医学院的红砖墙上,爸爸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他的影子在斑驳树影间忽长忽短,最后停在一扇爬满常春藤的玻璃窗前:“解剖课教室搬了,以前我们在这给骨骼标本编过号...”

我凑近玻璃,看到自己年轻的面孔与教室里的不锈钢解剖台重叠。忽然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后颈,爸爸不知何时也贴了过来,鼻尖几乎抵在玻璃上:“那时候为了记住神经脉络,我们拿蓝墨水在彼此后背画示意图。”

妈妈像个魔术师,竟然在大大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便当盒,打开,是洗干净的青提,上面还缀着水珠。

我和爸爸并排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不远处,“山东第一医学院”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儿子,你知道吗?我当年还贩卖过唱片和碟片。”爸爸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草坪,低声说道。

“爸爸,你卖唱片和碟片?”我瞪大了眼睛,很是诧异。

妈妈拿起一颗青提递给我,笑着说道:“是呀,你爸爸为了给自己挣学费,就倒卖唱片和碟片。那时候他从很远的地方买回唱片和碟片,然后放在天桥上贩卖,每张唱片赚三毛钱。有一次下暴雨,他为了保住那些唱片,大冬天的硬是把那件军棉服脱下来裹着所有的唱片和碟片,最后自己发烧了一个星期。”

爸爸正拿青提的手抖了一下,水珠嗖地滚落在了他深灰色的牛仔裤上。我忽然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内侧有道月牙形的旧疤,和昨夜的新伤叠在一起,像两枚错位的弦月。

我盯着爸爸手上那新旧交叠的伤痕,心中五味杂陈。原本在我印象里,爸爸只是个严肃、刻板,一心扑在工作和对我严格要求上的人,却没想到他的大学生活竟如此丰富多彩,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爸,你当时卖唱片,不怕被抓吗?”我好奇地问道,同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爸爸在天桥上,紧张又小心翼翼地售卖唱片的画面。

爸爸轻轻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怎么不怕呢,那时候管得严,每次去卖唱片都提心吊胆的。但为了能凑够学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一回,远远看到城管来了,我抱起唱片撒腿就跑,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啃泥,还好最后有惊无险。”说到这儿,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容里满是对青春岁月的怀念。

妈妈在一旁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看着爸爸,眼神中满是温柔与爱意:“你爸那时候啊,为了能上学,能养活自己,什么赚钱的点子都想过呢。”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落在我们身上。不远处的校园里,学生们来来往往,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我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男孩,抱着一大纸箱的唱片,在校园里穿梭,他虽然清瘦,但眼里却闪着光。

“当年我还在楼梯上摔过一跤,然后把整箱的邓丽君唱片给摔碎了,害我饿了好几餐,还偷偷哭过好几回呢。”爸爸看着不远处教学楼的门洞,笑着说道。

我看到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无数的记忆正从眼底走来。

夕阳西下时,我终于跟着爸爸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医学图书馆。

走进图书馆,一股清洌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我忽然理解了爸爸为什么总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放几粒薄荷糖,原来他喜欢这种味道。

图书馆出乎意料的大,仿佛一座圣殿。书架间的过道,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岁月沉淀的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木质书架散发的淡淡木香。透过高处狭长的窗户,阳光被切割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束,斜斜地洒落在书架上、地板上,尘埃在光束中翩翩起舞,仿佛在演绎着知识的灵动旋律。

阅览室里,宽大的木质书桌有序摆放,桌面被擦拭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上暖黄色的灯光。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台灯,灯罩的设计巧妙地将光线聚拢,避免了对他人的干扰。每张书桌旁,都坐着专注学习的学生,他们或是埋头奋笔疾书,或是紧锁眉头研读文献,神情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爸爸站在一排书架前,他踮起脚尖,用力地够着一本《格氏解剖学》。他的衬衫随着手臂的动作跳出了皮带,露出了一块暗褐色的椭圆疤痕。

“这是什么?”我压低声音问站在身旁的妈妈。

“这是生炉子烫的。”妈妈的手指戳在了我后腰相同的位置,“当年考研时,他租的地下室暖气管冻裂,整个冬天靠捡废报纸烧铁皮桶取暖,这伤疤就是那时候被烫的。”

“哦......”我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长音,目光紧紧地盯着爸爸。

爸爸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凝固成了标本,直至那本厚皮书落在了他的手中。一片泛黄的梧桐叶从书页间飘落下来。

“哇,没想到这片梧桐叶还在啊!”爸爸惊喜地叫道,眼睛发亮。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问道。

“这是我读书时最喜欢的一本书,但当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跑在图书馆,所以就从梧桐树下捡了一片叶子,作为书签,这样我就记得每次自己看到了哪里。”爸爸边抚摸着那片早已成标本的梧桐叶,边轻声说,“那段时间忙着要考研,可是有个音像店的老板让我每周给他送二十张爵士乐的唱片。这可是个大生意,我不能放弃,但那家店离我们学校又很远,骑车都要一个小时。”爸爸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仿佛在抚摸某段看不见的记忆。

暮色渐浓时,我们走出了爸爸的母校。回程路上,爸爸破天荒买了街边艺人灌的唱片。车载音响流淌出《橄榄树》的旋律时,他跟着哼唱的声线带着奇异的颤抖,仿佛那些在街头叫卖cd的日子,那些就着自来水啃冷馒头的清晨,此刻都化作细沙从指缝间簌簌流泻。

“考研时,我困的时候,就拿那些唱片划自己的身体,这样让自己能时刻清醒。”爸爸突然停止了歌唱,像个孩子般地呓语,“后来唱片已经无法阻止我的瞌睡,我就破天荒地地把唱片给拗断,用最尖锐的那个面戳自己的手背。”

“你还好意思说,”妈妈打岔道,“你食指处的伤痕不就是这样来的吗?手背没戳到,打瞌睡戳到了别处。”说完,妈妈对着爸爸白了一眼。

爸爸笑了,还笑得挺大声。

“哎呀,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这不,现在在儿子面前揭我伤疤了。”

“要不你带我们去吃烧烤,这样可以封住你其他的秘密。”妈妈调皮地调侃道。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如此的可爱,像个少女。

“好,儿子,爸爸带你们去吃烧烤。”爸爸加大了油门,“看看我读书时一直吃的那家夜排档还在哇?”

大排档的霓虹灯下,父亲破例点了扎啤酒。泡沫漫出杯沿时,他哼起段陌生的旋律,右手在油渍斑驳的桌面上敲出鼓点。某个瞬间,他的侧脸与街边那个年轻歌手重叠——那个正在弹唱《橄榄树》的流浪艺人,发梢也染着夜风的形状。

“儿子,告诉你一个秘密,连你妈妈都不知道,”爸爸对着我眨眨眼,随后仰起头,一口气灌下了大半杯的啤酒,抹了一下嘴唇后,才笑嘻嘻地说道,“其实我还组过乐队。”

“你组过乐队?”妈妈一串烤海螺在嘴边,惊讶地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爸爸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啤酒,任由啤酒的泡沫沾在他新长的胡茬上,一本正经地掏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瞧,这是获奖的奖状呢。当时乐队的名称叫‘听诊器与吉他’,在我们学院元旦晚会上拿奖了。

照片里,爸爸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正在舞台上拨动着电吉他。

“嘿,老爸,你好厉害啊!”我夸张地叫道。

爸爸的笑在霓虹灯下闪闪发光,那些趴在他胡茬上的啤酒泡沫也变得格外生动。

回宾馆的路上,妈妈开车,爸爸和我坐在了后座,他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睡得很沉。车载音响里,还放着他刚刚买的唱片——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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